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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不肯栖(42)

然而纵是心中惊惧,小少女却未流露出一丝异色,只是淡淡一笑,指了指身后药效未过的少年。

老妪扫了他们一眼,独目中忽然有了奇怪的波动,退了一步,让出进门的位置。

屋中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泥墙未粉,桌椅残损,屋子中间却生了一盆火,旁边铺着厚厚的稻草。她心中不由一动,难道这老妇人早料到落水的他们要进来吗?俯身,将少年在稻草上安置好,在那双黑眸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婆婆……”刚想开口,蓦地想起老人又聋又哑,根本不可能听懂她的话,正为难时,老妪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里屋。

里面有什么吗?她诧异地望向老人,只见老人一张丑陋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独目中透出和善之意。她心中一暖,回以一笑,依老妪的示意进入里屋。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顿时惊呆了,里屋竟是意想不到的精雅:锦绣芙蓉被、玉色流苏帷,瑶琴挂壁,书列满架,临窗的书桌上,烛光明灭,一个龙形螭纹的小小铜鼎香烟袅袅;窗外,幻海氤氲,烟波流韵,一池水色如画。

与外面的粗陋仿佛完全是两个世界。

床上放着一套衣裙,老妪指了指衣裙,掩上房门退了出去。原来是要她进来换下湿衣吗?她走近拿起衣服,不觉发怔:雪白的棉布中衣,鹅黄的丝织襦裙,配以同色的锦缎刺绣束腰……俱是上好的质料,她一件件换上,越发惊疑不定,这衣物竟仿佛为她量身裁就,合身之极。

扭头,触到一物,她的目光刹那间凝住,瑶琴之畔,悬着一卷微微泛黄的立轴,上面一行清秀的行书:“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字迹灵秀飘逸,尾处并无落款。

她如遭雷击,手止不住颤抖起来。这熟悉的字,熟悉的字……

这洒扫老妪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卧室为什么会这幅字?心中战栗不止,小少女蓦地冲到门口,推开房门,熊熊的火焰旁,白衣少年盘膝而坐,静静调息,除此之外,哪见一个人影。

她更不迟疑,直接往屋外跑去。忽然,“小姑娘……”温柔和悦的声音响起,止住了她的脚步,火堆旁,白衣的少年微微睁开了眸,含笑道,“那位老婆婆很快会回来的,你不用急着找她。”

她怔住:“你怎么知道……”

少年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眸,继续调息。

她却忽然留意到一事:“喂,你怎么不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不必。”不知是不是火光映上,少年的脸似乎有些发红。

这个人……她皱起眉头,望了望屋外,迟疑,终于返回内屋,片刻后,一床锦被向少年兜头罩下,小少女清冽如泉的声音响起:“你用被子焐着,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烤。”

“真的不必。”少年的脸更红了。

小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比女孩子还忸怩?”

一柱香后。

“哎呀,真对不起。”滚烫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小少女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白衣上的火苗,望着焦黑残破的衣服下摆,她歉意地望着少年。

“没关系。”锦被中的少年依然温和地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似乎有心事?”否则怎么会烤着了衣服都没发现?

“我……”她皱起眉头,咬了咬唇,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开口,“你能走路了吗?”

“应该还可以吧。”

“那……你换好衣服到里屋来吧。”

里屋。

望着室内精雅的布置,少年也不觉发怔,小少女的目光却只是落在那幅字上,默默出神。许久,忽然低低问:“你看这字怎么样?”

“清秀飘逸,灵气十足,好字!”

小少女的唇边浮现微微的笑意,幽幽道:“在我居住的广寒楼上,琴室之壁,悬有一幅旧画,画中一树红梅,娇艳无伦,落款‘姬飘零‘,与这卷轴上字迹如出一辙。”

姬飘零?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少年心中不觉一动。

身边,小少女已接着说了下去:“姬飘零,是我母亲的名字。在我六岁那年,她与爹爹不知怎么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抛弃了我们父女,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幽怨,少年的心却蓦地一颤,不觉望向她。暗淡的烛光下,小少女面上犹有微微的笑意,然而他却分明感到有一股极淡的哀伤弥漫开来。心忽然有些微的疼痛,无言中,他伸过手来,默默地握住了小少女的手,然后,他看到,有淡淡的水气在她眸中弥漫开来。

“你怀疑那位老婆婆她……”迟疑了下,他缓缓开口。

“不,不可能。”她蓦地抬高了声音,“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而她……”身后忽然传来了门的响动声,她止住说话,回头望去。门口,老妪提着一篮果子,对他们微微而笑,走进来,放在书桌上,拍了拍篮子,示意他们来吃。

小少女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挣脱了少年的手,冲过去,抓住老妇的腕,猛地拉起衣袖。

枯黄的手腕上,赫然有着一块五芒星形的烙印。

泪瞬间涌出,模糊了双眼,那是星辰海弟子的终生烙印,而与逐日、天月齐名的星辰海,正是母亲的娘家。

“你是谁?”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声音也失去了往常的清冷。

对面,老妪在最初的惊愣后,却只是望着她温柔而笑,那样一张狰狞可怕的脸上竟因那满溢的慈爱而柔和起来,仿佛有一种奇特的美散发。

不,不可能的,小少女蓦地放松手,踉跄退了一步,昔日的娘亲风华绝代,如今三十许人,正是风姿灿烂时,而眼前的妇人如此苍老丑陋……

然而,她以前从未注意到,除开可怕的面目,老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竟那般优雅动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洒扫仆妇?

她咬了咬唇,突然将老妪拉到外屋,从火堆旁捡出一根烧焦的木棒,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上:“你是谁?”

瞥到地上的字,老妪的脸色起了急剧的变化,忽地站起来,用脚快速抹去了地上的字。但小少女何等固执,很快又写了一遍:“你是谁?”老妪再抹,她再写,几遍后,老妪忽然呆住,望着脚下的字,手足发抖,竟无法再抹。

足下,只有六个字:“娘 岫儿很想你”。

老妪独目之中泪光隐隐,神情复杂,似有无限欢喜,又无限绝望,片刻之后,忽地掩面,发出了无声的呜咽。

这一刻,存心试探的小少女也呆若木鸡,焦黑的木棒从手中滑脱,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缓缓抬起头来,朦胧的泪眼中无限温柔慈爱,她弯腰,捡起小少女掉落的焦木,慢慢写了一行字:“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熟悉的清秀字迹入目,她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娘!”再也没有疑惑,扑上前,紧紧地搂住了老妪。老妪回抱住她,不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