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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屏上暗红蕉(2)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丹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丹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的从窗棂间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的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的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丹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的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瑄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的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的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接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所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丹的庵堂的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罢。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面容的俊美,气度的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的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只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的凝视着。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丹端着食盒,飘飘的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丹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的把她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丹望着她,津津有味的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姐姐,”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罢。”

“嗯?”薛华丹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么?”

“明天就是我的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丹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巅巅儿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栓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的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的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丹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的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哥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姑娘,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哥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姐姐,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姑娘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么?”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汉阳,我自会去见表哥,向他一一陈清。”

……“怎么!唐姑娘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的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姑娘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姐姐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的漂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出,淋漓飞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的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的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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