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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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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璎璎

一 灯下琴

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细细添着北京南城的千千万万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者一树幽艳的红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无数活物,在蠢蠢欲动。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面,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起来了,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起来了,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处,纠结着的不过是一些巷陌,零落的灯影。月光穿过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沤着积水,发出烂菜叶的酸腐气息。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横着一道半是倾倒的木栅门。透过木栅门,里面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因为早已断了香火,无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梗土偶都褪去了油彩,缺胳膊断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门板仄仄的掩着,似乎除了泥地上洒落的几缕月光,百年来再无人造访。

那个幽居古庙的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来就暗淡的月,一发没有了光。浓重的黑夜里,风乍起,簌忽阴云满空。阁楼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响,一点残灯如豆,在冷风里挣扎。

“要下雨了。”院子里,残废人喃喃道。

这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条胡同里透着微熏的醉意。快活坊的肖老三在这种微微的熏醉中,渐渐觉得眼花起来。花眼之中,那人倒是赢了几局了。肖老三数不清,也不用数。快活坊是南城黑市上有名的大赌局,每个晚上多少声音吆来喝去,多少黄白物进进出出,多少人欣喜发狂,多少人寻死觅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门人,看得多了。那人连着赢了三个晚上,混在一帮汗腾腾的赌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脸孔,看起来还年轻,却鹑衣百结,眼睛发红,也是要钱不要命的。老三百无聊赖的瞧着,此人赢钱纯粹靠的是过人的眼力耳力。有这等身手,却在赌场中混钱,可见是个衰到家的主儿。

夜深了,一阵雨声惊醒了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见那青白脸孔的人摇摇晃晃的挤出人群,两手颤抖着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满满的全是铜钿。

“下雨了,得快回去。”那人自言自语道。

他一消失在门外雨中,立刻有三四个人跟了出去。

肖老三冷笑。

雨下的大了,雨声中有人在叫骂厮打,街角处几条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经被几个小混混推倒,毫无还手的余地,抱了头在泥水里乱滚着,一边护着怀里的铜钿子。

没有人注意到,一架青布小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老车夫跳了下来,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朝这边走来。“快跑,有人——”一个小混混眼尖,呼哨一声,一群人顿时跑的干干净净。

青面人在地上挣了几下,爬不起来。老车夫皱了皱眉头,弯腰去拉扯他。他顺势攀着老车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满地乱摸,一边骂着:“这帮该死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剩下。”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只听有人微微叹了一声。青面人一仰头,一个宝蓝色衫子的丽人,俨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一柄素白色的雨伞。青面人不由得鼻中喷出一道冷气。

“大剑侠,在这里受小流氓的欺负么?”丽人讽道。

青面人猛地爬起来:“说什么大剑侠呢,你认错人了吧?”他扭过身,头也不回的竟自走进了雨里。

丽人闻言,手一抖,素白的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了几个翻滚,跌在泥泞的积水里。

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白雨的巷陌深处。

“玉师傅,雨大,快请回吧。”老车夫低声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飘灯阁空有如此轻灵出尘的名头。可南城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家戏园子从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几年间只是唱昆曲儿,清汤寡水的穷戏班子,多两个跑堂的都雇不起。后来被一个叫人称曹媚娘的女人盘了下来。那曹媚娘,据说原是个卖解女子,年轻时在江湖上也颇有些风头。不知她何以本领通天,竟得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儿成令海成公公的扶持,从此飘灯阁里,无论唱什么都有人卯着劲儿捧场,名气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烈,做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目下南城里风头最盛的“明月照流黄”,说的就是飘灯阁的两大顶梁柱——台前的青衣谭小蕙和幕后的琴师玉流苏。谭小蕙身为女子而入梨园行,倒不比那些成角儿的男伶们更见多少功力,只是那水秀的扮相,玲珑的身段,却是男伶们望尘莫及的。听戏的人一样是长着眼睛的。飘灯阁青衣美人儿谭小蕙,捧的人一多,想不红也难。而藏身幕布之后的琴师玉流苏,则全凭十根手指的修为,赚得满城的盛名。玉流苏的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这也还罢了。难得是她会七弦古琴。不止是会,简直伯牙再世,中散复生。老票友来飘灯阁听戏,必点的一出是《琴挑》,为的就是听玉流苏弹琴。一般的戏班子之中,哪里玩儿得起这些花样。猜不出这玉流苏一个风尘女子,是何处学来的琴。不过,一样是梨园子弟,玉流苏倒倨傲得很,即使是天天泡飘灯阁的老票,亦很少有见过她庐山真面的。喝彩的声音大不过了,谢台时,宝蓝的衫子在戏台角上一闪,便是露了脸了。传说玉流苏这女琴师,相貌不在青衣谭小蕙之下,如此影影绰绰,倒更惹得人们议论纷纷。这一议论,更是抬高了女琴师的身价。有这么一个摇钱树子,曹媚娘决不含糊。放出价儿来,有玉师傅操琴的戏码,一出要贵上三分。单点玉流苏一个琴曲,竟要五十两纹银缠头。这风月场中,从来不乏自命风雅之辈。玉师傅纵一曲千金,也还每每应接不暇。银钱之外,珍珠宝贝收了个满盆满钵。几年下来,人都说这玉流苏两只纤纤素手,也能挣回十个飘灯阁了,当是梨园行里数得出的“阔人”。

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子的闲人们眼睛能看得见的。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小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

“哎哟玉师傅回来了。”曹媚娘笑眯眯的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

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弄湿了?玉师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嘬着粥,一边瞟着地下一滩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光,慌忙抛出一块抹布,掩住了那摊红色。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

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个老下人,怎么说也是谭小蕙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得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叫班主看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