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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木兰花树(2)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耳。但对于风云变换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七十年屹立不倒,七十年称雄天南,也足以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的开创者的恩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宗师遗泽笔画遒劲,雄秀独出,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来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

“圆天阁”

“江总管。”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现在光风霁月堂等我?”

老头儿江思源婉转道:“姑老爷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罢。”

欧阳觅剑不由得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请安,亦不为迟。待请过了安,再去给老阁主的灵前磕头。眼下公子就先到西花园的停云榭休息休息罢,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说的,就替欧阳觅剑安排下来。

初冬的阳光,已带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楼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不动,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少主人。

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的后面有一所小花园。园子建在一湾湖水上,是内眷们避暑赏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说的停云榭,指的是一处水阁子。窗子一开,八面临湖,悠悠的飘浮在云水之间。

西风过后,此时的西花园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萧杀,无甚景致可观。欧阳觅剑低了头,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后面走,忽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召唤:“大公子——”

那声音本来细不可闻,脆脆的飘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样簌乎融化掉。欧阳觅剑却是听见了,循声望去,只见湖畔一株木芙蓉上,还依稀挂着淡白色的几朵残花,少女的一袭绿罗裙在湖风中飘摇。是她,欧阳觅剑心中一动,不觉驻足,却听见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来:

“是柳儿——这死丫头,疯了么!”江思源顿足,连声喝道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从树上溜了下来,转眼消失在湖上。欧阳觅剑只作未见。脸上冷冷的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离开停云榭。欧阳觅剑没说什么话,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阁中的旧人,今日这番举动,却十分离奇。回来不到半天,他已经觉察到这圆天阁中气氛,处处透着暧昧,与他料想中的不一样。父亲新丧,论理,他回到家来应该先去灵堂吊唁。而身为独子,将来圆天阁理当由他来继承。然而,江思源先却把他带到这个隔绝的水榭来,甚至连父亲的灵柩都不曾去看过。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姑父和姑姑,他们夫妇又在做什么?他推开窗牖,注视着平静无纹的水面。水面上飘过一片绿萍,青翠缠绵的色泽仿佛要在水中洇开,流淌不尽。

停云榭是老房子。但内室的墙壁却是雪白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大约是刚刚安排下人们糊了一层新纸。房里再没有别人,欧阳觅剑靠在窗边,对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会儿,他忽地又推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两只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个老头儿,却是湖上撑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满脸讪笑着:“大公子果然练得好身手……”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为欧阳觅剑那种冷酷的眼神,足以杀死一百个老艄公了。欧阳觅剑是沉稳的人。可此时竟发现,在他自己的家里受人监视,无异于软禁。他不由得怒了。老头儿见状,马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要去看父亲的灵堂!”欧阳觅剑厉声道,“用船带我过去!”再无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皱了皱眉,显得很为难:“天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明天再去看?不然,我去跟江总管说说,他交待的……”

“哼!”欧阳觅剑狠狠的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亲。我去看他,难道还要跟别人说!你立刻给我备舟,今晚我要去给我爹守灵。”

“是是是……”

素蜡摇红,灯影阑珊。

铜盆里散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儿,睡得四脚朝天。这时节只有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独自一人在灵堂中享受着凉夜的静谧。檣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悠然的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

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的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的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武功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书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的把自己变成天山派出身的又一个秘密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他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觅剑,孩儿,”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的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来叱诧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令他们振聋发聩,心惊肉跳。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罢。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的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漂越远,无可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一层一层的漆布,父亲把“风鸣九霄”裹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而已。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伏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爹爹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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