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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2)

玉流苏有晕血的毛病,她瞥了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谭妈摊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的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捧一掬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的什么,凝滞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的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的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的轻叹。谭小蕙也已卸了妆容,松松的挽了个髻儿,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嘲笑着。

谭小蕙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苏回来的晚了,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蕙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蕙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大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一番。为这个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苏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从来也就不说什么,私下里劝劝小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谭小蕙也是冷冷的。谭小蕙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还是逃到自己这里来。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悄悄转到厨房,让谭妈烧了。却听见谭妈说玉师傅看见了什么。她心有所动,望着楼上一盏孤灯,就上来了。

玉流苏不问什么,她说还是不说。镜中琴师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她望而却步。她想起她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拿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她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蕙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都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道。

谭小蕙苦笑。

谭小蕙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蕙闲扯道。

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蕙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

“别这样,”小蕙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

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也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蕙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秀发。

“可是,”小蕙仰面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一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

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笑道:“原来小蕙已有意中人了。”

小蕙面上一红,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苏的肩上,漫然的唱着。

“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蕙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睛。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人脸。“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

“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剑,雪亮刺眼。

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

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蕙已经睡熟了。

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蕙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啊,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大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这样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来,曹媚娘止住了叫骂,一双眼睛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苏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

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谭小蕙窝藏刺客,昨天晚上。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来了。从她被窝里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一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

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唤。“但是这一回竟着落在咱们这里,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蕙,还没有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