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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孙(5)

我直直的躺着,盯着小窗外漠漠长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牵牛已经睡着了,于是悄悄出门去。

夜凉如水。

“巫罗,巫罗。”

我看见那只老牛蹒跚而出,步履轻的不起一点尘埃。它的眼角满是皱褶,仿佛那里是两只袋子,里面饱含着泪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为你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就是你的家了。天孙,不要走了,嫁给牵牛吧。”

我潸然泪下。

我和牵牛成为恩爱夫妻。牵牛是个老实能干的农人,我也就尽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种田的时候,我就在茅屋里织布。因为工作量不是那么的大,而且又是为了养家糊口,所以并不令人厌恶。当传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妇的日子寻求宁静,我有些麻木。但是牵牛很喜欢,巫罗也说她不用再为我担忧了。三年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当我的女儿出生以后,巫罗死去了,她是老死的。临死前我望着她,却不说什么。她知道我要什么,长叹了一声。

“你的羽衣,在屋后的老槐树下面的树洞里藏着呢。可是天孙,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动用它。”

牵牛眨着眼睛,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巫罗就对他说:“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风干了,留着。也许……”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许将来有用。”

巫罗咽气以后,牵牛哭得很厉害。哭完了就去处理那张牛皮。

巫罗说过,下一世她会去南方越国,做一条野狗,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我的错误,她被罚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时候还会留有一些神力,将来就慢慢的忘却,彻底的沦为最低贱悲凉的生命。

我找到槐树里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旧,染满尘污。里面裹着那块箭头,冰夷的石箭头。我把石头捏在手里,紧紧的,直到手心发紫。

牵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种药能够救他。巫罗给我讲过,月亮上有桂树,那树皮可是好东西。牵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犹豫了。那张沉重朴实有如泥土的脸,发热发的通红,因为急切而挂满汗滴。

快要收麦子了,牵牛却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虑:“你放心,我不回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个晚上就回来。——你看好孩子们。”

这种凉风拂过身边的感觉,久违了。

广寒宫不远,却也是个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树,莫名其妙的长得枝繁叶茂。我一边剥着树皮,一边想,这个世上,为什么孤独的所在远远多过欢乐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啊……”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浑身一碜,这广寒宫历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别说没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没有。

可是,那里真的有一个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我偷了羿的不死药,然后躲到这里来。”嫦娥裹了裹皮裘。广寒宫很冷,桂树上结满了冰花。“天孙,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

“呵,我忘了,你已经跳楼死了。魂是不会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是自从去过那个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了。我不该和嫦娥计较,我问她:“那么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围着桂树打了个圈儿,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天孙,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居然就这样从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嫦娥半闭着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楼的样子。“我只是想不通,我们大家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死,其实嫁给冰夷有什么不好。他虽然冷了点儿,也没那么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楼?”

我微微一笑,只是追问她:“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把眼睛转向凡尘的方向:“死了。”

我说:“没有了不死药,他当然会死。只是……”

“不是那样的!”嫦娥急促的打断了我,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礼上服下这灵药,结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一定会闹得个天翻地覆。果然……结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乱杀死了他。”

“死了?”我有点意外。

“死了。”嫦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风吹过桂树,冰柱们发出丁零零的声音。

“宓妃终于没有嫁给羿,自己去从极渊了。剩下我一个,在这里守着。”

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这个女人。她终于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价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羡慕的。

宓妃……去从极渊了。“那么,冰夷总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干巴巴的说,“幸亏我当初没有嫁给他。”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混乱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经收梢,我早就该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牵牛快起床了,该回去给他做早饭。

“可是我觉得,大家还是对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说,“因为他和宓妃终究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我漠然道。

嫦娥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宓妃回来以后,跟王母讲,说从极渊的冰壁上,长年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但那个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来,却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与我何干?我匆匆往广寒宫外面走去。

牵牛不见了,孩子们也不见了。

我的心随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有。我奔到后山的田里,麦子倒伏在地面上,像是刚刚下过一阵冰雹。阳光白得刺眼,我睁不开眼睛,只是大声叫着:“牵牛——牵牛——”

巫罗说过,天孙,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罗,你在哪里?

风灌满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这不是人间的风,它带着西海的糜烂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这种风一度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却令我厌恶无比。

我知道,末日终于来临。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云华夫人那张艳丽而宽阔的面庞在我眼前晃动。

“天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还跟凡人通婚!”

我扭过脸不理她。

云华夫人直起腰来,往远处看看,像是在请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对银色的虎牙闪了闪。于是夫人说:“罚你到从极渊的冰天雪地里囚禁,永世不得离开!——不要忘了,你本来就是王母赐婚给河神冰夷的。”

笑话,难道她们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从极渊了的?

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云华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着说:“牵牛一介凡夫俗子,胆敢亵渎天人。当然是打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我慢慢的站起来,紧紧的盯着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从极渊的寒风,那么这个头戴玉胜的贵妇人,必然成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着青鸟的尾羽,半晌说:“算了算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回到凡间,自生自灭罢。反正天孙是再也不能离开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们。”我冷静的说。

女儿哭得很厉害,女孩子一般都会更加依恋亲人一些。我只好抱着她。忽然想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却一个亲人也没有。从前有的,有巫罗,她已经死了。牵牛是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人,然而却不能让我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此时他抱着儿子,眼神凄惶无比,大约也想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可依然是讷讷的。

赤松子守在天门口,说,我在这里,你可以出去,多送他们一程。我说了声谢谢,跟在牵牛背后,一直出了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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