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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捱(88)

作者: 紀美代 阅读记录

周钦沂也难受得紧,到处联系专家,一个个往外婆病房里塞。第二天嘴唇就长了个燎泡。

他自觉对不起谈栎,这几天都跟谈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谈栎摔倒的时候他心都跟着猛坠了一下,见他下一秒被文朔紧紧搂住,松口气的同时又失落得要命。

唯一理智在线的估计只有文朔。这几天交钱拿药问询医生都是他在包办。不过他们都不太能听懂专业名词,来来回回就只能反复听那几句“状态不好。”“状态不行。”听得耳朵都起茧,心火要把身体都烧穿。可医生还是这两句,字都不带换。

重症监护室一直是生死无常的地方。仅仅是他们来的第二天,里面就推出来三个病患。有耗不起钱推出来带回家等死的,有直接被白布盖着运走的。也有救也救不回来,想出去和家人好好道别的。

一条又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引起了周钦沂极大的应激反应。他发病时一般主要表现为躁狂发作,而这次却表现为混合发作。

他开始头疼,胸闷。胃部也有严重灼烧感。他靠着墙缓缓蹲下,因为生理的疼痛不断打着颤。他知道无论是双相发作还是外婆的病症,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可他不想离开,他想陪着谈栎。他有预感也许自己今天真的离开,那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谈栎。

他明明有那么多方法找到谈栎,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他。

谈栎和文朔一块儿在病房外站着。没人注意到他蹲在这里。可能注意到了,但没人愿意理他。这比文朔的冷嘲热讽和谈栎的辱骂更让他难受。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如此多余而令人厌恶的存在。

周钦沂紧攥着拳头。他仰颈不断咬着牙,下颚线紧绷着。他双手乃至双腿都在不断颤动。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医院,外婆在抢救。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不能再犯错。

院长一天会下楼看好几次情况,也是院长发现了角落里死撑的周钦沂。

他赶紧叫来医护,半拖半抱将周钦沂带去病房。为了让周钦沂配合,他们在谈栎的病房隔壁开了房间,并保证一有状况会立刻告知。

这回动静很大,几乎整个楼道都在向周钦沂那边张望。

而周钦沂紧紧盯着谈栎。

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他知道了,谈栎其实也是知道的。

谈栎早就知道他蹲在角落。

大概是不知道他在发病。周钦沂自嘲地想着。

他不愿意承认谈栎是一点都不在乎他的。

外婆是在第四天晚上醒的。

她状态仍然不能说好,只不过脸色比之前红润了很多,清醒的时间也比睡着时长。

第二天护士就允许谈栎进去探望。

外婆身上插着很多管子。除了之前就有的透析置管,还有胃管跟引流管。衣服里看不见的地方凹凸不平,应该是其他用途的留置管。

外婆带着氧气面罩,说不出话。谈栎看见她冲自己笑了一下,努力想张开嘴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感觉外婆仅仅一个星期就瘦得简直脱了相,以前就没多少肉在身上,现在更是皮包着骨。他蹲在病床边,轻轻捧着外婆的手。外婆手背上也有很多输液针头,他不敢乱动。

他强忍着眼泪,哽咽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没事的外婆,医生说你很好,过几天我们就把你接出去了。”

外婆动了动手指,轻轻回握住谈栎的手。她挣扎着张嘴,声音很轻很轻。但谈栎还是依稀听到,也读懂了外婆的口型。

“不疼。”

外婆在说不疼。

眼眶里的泪水在顷刻间决堤。谈栎咬着牙,他进来前医生就告诉他要鼓励外婆、安慰外婆。结果现在被当个小孩儿安慰的反而是他。

他想起小时候爸妈工作很忙,外婆搂着他哄他睡觉,给他唱歌逗他笑,趁他张嘴哄着他塞一大口米饭。他又想起自己要是哪里磕了碰了,外婆也是这样,一边帮他涂着红药水,一边哄他说不疼不疼。

有时谈栎觉得自己真的扛不住了。父母陆续离开,工作不断受挫,被打被羞辱。有太多夜晚他都觉得自己一刻都撑不下去、觉得对这个世界无所依恋,不如一了百了。可外婆好像就是他和世界最后的牵绊。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爱他在乎他。也知道还有人会因为自己的离开痛不欲生。

看起来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为了赚钱给外婆看病而苦苦挣扎,但谁又能说如果不是外婆,他还能不能撑到现在。

周钦沂也在谈栎从监护室出来后偷偷溜进了外婆病房。他陪着外婆坐了会,也说了会儿话。

他不敢跟外婆坦白实情,只说是自己耽误了时间,全都是自己的错。

外婆眯着眼笑,冲他摇了摇头。她其实见到周钦沂也挺开心的。她静静躺着听周钦沂不断地说话,直到探视时间快要结束,才虚虚握住了周钦沂的手指。他冲周钦沂点了点头,又颤抖着指了指门外。

周钦沂明白这是外婆在拜托自己照顾谈栎。

他抹了把眼睛,赶紧说道:“放心吧外婆,我请了最好的专家来给您治疗的。你别想太多,过几天就没事了,我们接你出去。”

外婆又笑了,她把手指抓得更紧。她看着周钦沂,眼角流出了一道浑浊的眼泪。

周钦沂赶紧回握住她,颤着声承诺:“我会、我会照顾好谈栎。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外婆。”

情况急转直下是在第七天午后。

这几天外婆的状态一直不错,脸色也挺红润。医生下病危的时候谁也没反应过来。

谈栎甚至没来得及把嘴里的午餐咽下去,就冲出了房间。

他有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

他站在ICU门口,看医生来来回回不停留地忙碌。脑袋里耳鸣般嗡嗡直响。

大概两小时后,有位主治医师出来。他满头是汗。摘下口罩喘了几口气。看见谈栎和周钦沂几人一拥而上,有点不忍心地摇了摇头:“脑干出血并主动脉夹层,病情危重,治疗困难,死亡率极高,需要立刻手术。”医生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周钦沂,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话,“但其实我们的意见是……别再让老人受罪了。手术成功率但凡高那么一点点,我们也不会……说这些话。与其反反复复地让老人遭罪,不如让老人出来好好睡一会,亲人也能跟她好好告别。”

“你们……可以多考虑一下。下午给我们答案。”

走廊里是死一样的沉寂。

就连周钦沂也只是红着眼睛,所有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半句都没能吐得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医生回去,眼泪顺着眼睑不断滑落。

谈栎也沉默坐着。这几天他每次去看望外婆,都会拉着外婆的手告诉她你很快会好,我会把你接走。可外婆每次都只是抓着他的手指,很轻地摇头。

他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

四月时外婆隔壁房的郑阿姨去世。她在ICU苦苦坚持了一个半月,最终还是彻底长眠在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