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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小厨娘(56)

作者: 雀知 阅读记录

水滴声又落了两下, 杨五仍是无动于衷。

若不是周沉早就交代过, 要他保全杨五的浑身皮肉, 狱卒早就抽出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了。

直至牢房的大门吱呀响起,微弱的光陡然洒落满地,久不见光芒的杨五眯起眼睛。

纵然痛苦,但出于本能,他艰难转头看向了那一团光亮之中。

杨五并没有等到救他的人, 却见逆光处一名少年挣扎着被推入阴暗中。

随后牢门又沉沉阖上。

杨五额头的冰滴明明只是沾湿了他的脸, 但此时此刻, 他活像是深渊中溺水的人。他大口地呼吸着,浑身筋脉暴起,骨头像是被虫蚁啃噬着……

他还想多看看门外, 阳光也好,月光也罢,哪怕是烛火呢……总比他眼前永无尽头的黑要好。

狱卒注意到变故,正思索着该不该停了滴刑让他喘口气。别什么都没审出来便死了, 那可就没法向周沉交代。

就在狱卒接近杨五的瞬间, 脑后一阵闷疼, 人还没反应过来, 便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少年举着两手间的铁链,方才他正是以此为武器,击倒了狱卒。

见狱卒似是没了动静,少年连滚带爬终于到了杨五跟前。

他扯下腰带,裹在杨五额前悬着的冰柱上,冰滴随之停下。光是如此,杨五仍沉溺在他幻想出的绝境中无法顺畅呼吸。

少年一壁掐住他的人中,一壁替他松绑,嘴里更是不住叫嚷起来:“我是小昭啊,五叔,你醒醒你醒醒……”

池昭双手被缚于铁链,松绑的动作持续了许久才有进展。

他喊了好几声,杨五才如梦初醒,混沌的瞳孔渐渐汇聚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黑暗中,他无法分辨出池昭的轮廓,可池昭的声音他是记得的。

“小昭?”

杨五神思纷乱,花了许久时间才厘清状况。

他向客栈传递京兆府消息时,不慎落进周沉的圈套。

传递消息时,周沉定然已经调查出了客栈的位置。再由此找到有关池昭的线索也并不难。

可客栈密不透风,不可能这般轻易就突围进去,最后却只抓住了池昭。

杨五咬着牙,朝着池昭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又去外头乱跑了!你好好在客栈待着,京兆府怎么可能抓得住你!”

池昭捂起嘴角,生生咽下喉咙中的血丝。他今日胆敢偷偷摸摸溜到京兆府侧门附近,本就是为了母亲的事来找杨五的。

一巴掌下来,登时委屈得泪眼汪汪。

杨五于心不忍,“那客栈就是铜墙铁壁,就是当今圣上亲临,一时半会也攻不破的!你不好好待着,偏要出来惹是生非!”

“可……”池昭啜道:“可是,我娘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我是想找你救救母亲,才跑到京兆府跟前的……”

杨五瞪着眼睛看向池昭,“你说什么?”

“我与阿娘虽同在客栈,可我在前院,阿娘在后院……都好几月见不着人了。且我每日都听见后院有女人的哭声。有时断断续续,有时凄厉惨绝。每隔几天,后院就要死人,他们便要我帮忙抬去山野乱坟里埋了。”

池昭嗓音颤颤,“我害怕……母亲也会被……”

那客栈里做着何种勾当,杨五心中还是有数的。他干咽着口水:“你休要胡说!”

池昭也犯起倔驴脾气:“我没有胡说!若客栈的人真的光明磊落,为何不让我去后院见我娘?为何不让我来京兆府找您!”

杨五嗓子越发干涩:“你忘了你是从福济院逃出来的吗?京兆府若是找到你,便要送你去福济院,最后净身入宫伺候那些皇家贵胄!”

“他们抓我,才不是因为这个。”

池昭心虚地瞥向别处。

他被小厨娘抓住,是因为行招摇撞骗之事。晌午时被京兆府少尹抓,是因为那间客栈。

京兆府没有追究福济院出逃一事,也不曾拿净身威胁过他。

就连他以为的“剧毒”,也只是因为喝了没煮熟的豆浆而已。方才他央求那小厨娘给自己解药,还惹来一众人看他的笑话。

杨五陡然警觉起来,他环顾四周,确定牢房中只有一名已经昏倒的狱卒后,才压低声音质问起来:“你都交代了?”

“我能交代什么……”池昭眼中含着泪,“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要瞒着我!”

池昭说着,越发觉得委屈,“五叔,我娘她真的打死人了吗?”

当年事发时他才八岁,又不曾亲历。只记得那天他贪玩回家时,院前已被官差围地水泄不通。

池昭急急钻进人流之中,看到的正是母亲满身猩红血浆,被官差制服在地面上的情景。不远处,两名面容俱毁的中年女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借着衣着体型,池昭才认出了她们是街坊中最多嘴多舌的那两个恶婆婆,平日里总喜欢骂母亲不要脸,骂他是杂种。

混乱中,池昭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神色,便被守在案发现场的官差钳制住了身体。

才八岁的池昭仍旧懵懵懂懂,只能撕扯着嗓子不停地喊着阿娘。

可直到官差押着母亲走远,她都没有回望过池昭一眼。

尽管杨五告诉他,阿娘是被冤枉的,可那血腥的一幕总是萦在池昭的脑海,时不时地便要在梦中重现一次。

每当池昭向母亲问起真相,她也总缄默着,双眼无神地低沉下去。

沉默的次数多了,池昭也就越发问不出口了。

直到今日,他才又重新提起。

杨五神色晦暗。

良久,他重重叹气:“你娘她……确实失手杀了人。”

池昭心里悬着的石头轰然崩塌,彻底落进了无底深渊。

尽管这个答案,他早就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但听杨五亲口将它说出来,仍是心如刀绞。

池昭咬着牙,才没教眼眶里的泪水淌了下来,“五叔,那我究竟是不是她们说的……小杂种?我的亲爹到底是谁?”

杨五目光苦涩,“你怎可听她们胡说!”

他是亲眼看着池昭长大的,从尚在襁褓不过一臂大小,到如今这般身量近五尺的小儿郎。

转眼已十一年过去,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杨五正襟危坐起来,神色肃穆:“你的亲爹的确是在你降生前就去世了,他名为池修,你记住了。”

池昭顿感错愕,“那五叔您呢?您跟我娘……”

“我跟你娘,我们是清白的。”

杨五目视池昭,却也好似透过他的面容,看向了另一个与池昭极为相似的面孔。

他道:“二十多年前,我独自离家到京中讨生活,在武馆里给人当活靶子。就是那年,我认识了你爹池修。”

顺着杨五眼神中微弱的光芒,池昭仿佛也看见了那蒙尘的旧日时光。

池修和杨五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在京中更是无所依靠。二人在武馆一见如故,很快就混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哪怕后来池修独自应征入了行伍,他们也不曾疏远了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