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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辞树(3)

作者: vagary 阅读记录

这一点,她像安然。骨子里透出来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那种坦然落落的绮丽幽艳,反倒教人没的试探,愈是如此,就愈是勾人魂摄人魄惹人遐思。所以刚刚开过一次见面会,寝室里一部公用电话就几乎成了婴红热线,到后来烦得她索性一概不接听,只用手机同目蓝联系,两个人絮絮叨叨情致缠绵,也不知何来那许多话说。这对朋友真真是难分难舍。

我们学院也开过了见面会,只是我素来喜欢坐在角落,出行又习惯了戴阔檐圆帽,别人看不清我我亦看不清别人,两不相干,乐得悠游自在。

婴红问我,“你到底有多少顶这种样式的帽子?我只见你一日一换,每日都有细节不同。”

我思索一会儿,茫然摇摇头。

她叹口气,“为什么只喜欢戴这一种帽子?”

这次我答得很快,“因为衬我的发式。”

这是真的。我一头长直发幽黑笔直得近乎不自然,额前又留有一把长刘海飘飘荡荡,戴一顶阔檐帽才比较压得住这份浪荡神气。

只是军训时便没有这样逍遥了。穿上暗绿色军装,大家都似一个模子出来,西施东施都面目模糊,再没多大不同。女孩子头发长的统统勒令梳马尾,男孩子一律短发。呵呵,我想起婴红在寝室里惨叫,“什么整齐划一,纯粹是抹杀个性。”

凌晨四点便起床出早操,北方九月虽然仍旧暖煦近乎炎热,一早一晚却正经叫做寒秋。直可冻得人牙齿打战。在碧蓝晨雾薄薄早霜里立正了站军姿站上半个钟头,只觉得血管僵凝,整个人像要变了化石,就此来一场货真价实的百年孤寂。

有时候真想索性打退堂鼓算了,我并不是个坚强孩子,所谓磨练意志之类的豪言壮语,说出来只会惹自己发笑。呵呵,什么啊,清早一样视起床为上绞刑架,人生至大酷刑莫过于此。教官一个个都面目狰狞——其实倒是挺拔俊俏的,所谓精挑细选出的他们,只是因为要求太过严格,于是在我们眼中全部成了魔鬼化身。

可是婴红仍咬牙切齿地一边诅咒忽冷忽热天气,一边一丝不苟坚持。就连闵白都一声不响地照章办事,走正步不是跳劲舞,她自己不讲,倒还真没人发觉她有半条腿是钢筋铁骨。

此情此景,我还有什么理由做回从前的苏艾晚?

所以我也只有坚持下去——坚持,一切都可以过去。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啊。呵,为什么从前的我就是不晓得呢?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苏艾晚哪里特别?为什么一定要是例外?若是当初心绪可以如此清澄,一切怕都可以重来。

只是啊,只是,一切都已不能重来。我已经浪掷了我最美好的四年时光,光阴的空洞,再也无法填补,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

我只能做今天的苏艾晚,而今天的苏艾晚,永远也不会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十九岁女孩。

我知道的。

又一个早上,早雾青蓝如蒙蒙烟雨,隔窗透入帘内。晨光熹微轻亮,细薄而有质感,仿佛半匹冰绡,手指轻轻一挑便可笼在掌心,是一场梦幻剧、言情片最佳布景。

只可惜我们四人都半死不活地同闹钟较劲,谁有空欣赏。这种时候品味身份一概是狗屁,只有大睡一场的渴望是千真万确。春宵一刻值千金。用在这里虽然不确,却是渴睡的最佳表述。

这时冼碧忽然朦朦胧胧地说:“苏,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婴红突然来了精神,只是冼碧似乎又睡了过去。她气得尖叫一声,“不要吊我胃口,你这是变相杀人。”

冼碧总算被她吵醒,揉了揉眼睛道:“有个男生总是注意苏。”

我微微一笑,睡意早已没有,却又不好插嘴表态,只有听她们当面说我是非。

婴红长发蓬乱,双目却晶晶亮。我真佩服她,大清早尚未梳洗也能如此神采飞扬,走出去仍然万中挑一的动人。果然青春胜足一切。过几年芳华刹那,红颜老去,再活力十足也抵不过光阴折堕。可是管它呢,呵呵,青春年少不过这几年光景,既然早早了解宿命中注定的成空,此时的一切才益发显出矜贵。有花堪折,及时行乐,是颓废原则,可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到头来也是一辈子懊悔。

倒不如此时此刻,有花便折。宁撷朝露蕊,不拾落叶枝。

她忙不迭问冼碧,“怎么样一个人?哪个学院的?你怎么知道?”

冼碧迷迷糊糊地想了一想,“与她同院。很高,很帅。我就在她旁边场地训练。”余下便没话讲。

婴红气结,“姐姐,你描述的这名人物本校起码有五百位以上。你也未免太言简意赅。”

“我说了是与她同院的。”

婴红咬牙切齿,“恭喜你。法学院是本校最大学院,只大一学生总数便超过七百人。”

“那么就是与她同班的。”

“拜托你可不可以一次讲完。”闵白也插进一句。

冼碧用被子一把蒙住头,“拜托,不要再拷问我了。大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

婴红笑眯眯地看我,我忙摇头,“我没兴趣。各位自便。”

不是欲盖弥彰啊,真的不是。亦不是好奇心匮乏。我——哪里还敢再轻举妄动。我还怕自己不够流离么。不,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我想我已承担不起。

当日正在操练,突然觉得颈后一凉,我暗叫一声不妙。果不其然,是束头发的丝带突然断掉,一头长发情不自禁披散下来,听见身后一列男生有微微吸气惊叹声,我却恨得咬牙切齿。

教官脸似玄坛地走过来盯我。真惨,这名教官在各个连队里是出了名的严厉,且我一早晓得他对我看不过眼。别的女孩子乖乖听话把长发绑扎得一丝不乱,唯有我,头发束是束了,只是一把长刘海照旧在额前飘飘忽忽,自然教习惯了一丝不苟的教官看不惯,偏偏又无话可说,只有暗地里眼睛放飞箭恨不能狠狠教训我这浪荡性子。

我乖乖叫了一声报告,伸手去整头发。教官却恶狠狠一声立正。我赶紧站好。他冷冷道:“我有批准你整理吗?”

我不敢争辩。在人屋檐下,岂敢不低头。

他借题发挥,厉声道:“你。赶紧把头发剪短,免得次次出这种意外影响军纪。”

我微笑,“报告教官,不会再有下次。”

“那么就把你的刘海好好夹起来!”他咆哮。

我变色。这正是我四年来一忌。我不语,只听他大发官威。

“你有没有听到!”再次咆哮。

我轻声一叹,忍无可忍,抬头道:“你要不要我把头也换掉重新修理?”

他一愣,顿时觉出我在讽刺,立刻脸色铁青,盯了我半晌,又恶狠狠一声,“你,站军姿!”再面对我一班同学,“你们,原地坐下!休息!”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众目睽睽之下,我一个人披头散发立在大太阳下,狼狈不堪,顿时惹来各个连队无数好奇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