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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西楼录(3)

作者: 借瓷 阅读记录

是时,悟空方飞身到了此界,未用得司命安排下的身世名分融入红尘,只先施了法术,急急寻了黛玉之所在,翻了个跟斗便近了船只。

但见舟上无甚特别,只主室一侧木窗微启,露出张略带疏倦、困倚江风的芙蓉面。恰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悟空一见,不由得痴了片刻,只觉浑身一个震悚,又回到了天庭上界,伴着绛珠草修行的时岁,更兼感慨黛玉的内慧外秀。

他这一顿,本就未好好施展的隐身变化便在人前显露出来,要知悟空本就是见风化作的石猴,自也是个猴子模样: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虽说是身穿金甲、头戴金冠,手举威风堂堂如意金箍棒,足踏镂金云纹登云履,却也改不得那一副骇人的精怪模样。

他乍一现形,金光灿灿的模样自然引得窗后之人的视线,却当是时便被骇得一声娇呼,扶风弱柳的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将将要倒下。

这却不由得大圣束手观着,当即略施神通,屏去了声响,又是一个箭步,自窗外钩住黛玉的衣袖,堪堪将人稳住。

黛玉眼见得此物近了身侧,再大声惊呼也无人来见,不免心慌气短,幸而年岁尚小,又曾见过神佛僧道之流,且不知为何心中荒唐生出一股熟识之感,虽很是悚惧,却也咬着牙齿怯弱发问:“你,你是何物?”

可怜那大圣本是一腔热血柔情,意欲寻得千百年相伴的友人亲缘,解了日日烦躁,本是盖世英雄的意气风发,却被小姑娘一双含情目中的畏惧惊怕浇灭了一身的恣意洒脱,被问了话,也踌躇不知如何作答。

黛玉自幼被父母充作假子养在膝下,又聪颖敏慧,胆识见识样样不缺,见了面前这个精怪一副踌躇无措、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惊怕已经去了三分,抖着胆子又开口来问:“你可是什么山中精怪水里孤魂?如今现形可是有事?”

悟空何等机灵人物,哪能看不透一个小姑娘的打算,可叹绛珠草已经入魂,除非走完这一生,他出于世界法则限制,既不能与其相认,也不能透露自己来处,只得忍辱,堂堂妖仙大圣却认了一个山中精怪的名。

又道:“你自不必怕我,我本是你前世供奉的石猴,受你前世恩惠得了长生之道,今时今世特在你有难有求之时现世,保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说罢,便悄悄将脑后一根毫毛幻化成三生石的模样,又将其缩小到黛玉可一手把握的大小。

“你若不信,自可瞧瞧这块石头,它名三生石,便是你我前世所约的化形,亦是我的一处本体。”悟空说着,便若无其事地松了一直扶住黛玉、抓在其衣袖上的爪子,将那石头塞进小姑娘新笋一般的手中。

黛玉垂首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果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竟眼熟到如此!”

悟空窥见了她的神色,不由便笑起来,“我岂是那等蒙人的妖怪,说话必是有所依据的,对你更是不敢欺瞒。”说罢见着黛玉眼中懵懵懂懂冒出的思虑与渐渐消去的惊骇,心中暗自吃苦,这话说得他老孙都要信了,却不知哪一日事情败露,不知得闹成个什么样。

此刻却也别无他法,大圣只好顺着自个儿的话语,装也装成一个石猴报恩的模样。

两人说话间,却是天光乍泄了,远远已经听闻鸡叫狗吠,更兼外间王嬷嬷与雪雁安睡的地方传来洗漱声响,黛玉便急急收了石头敛入衣襟中,催促道:“你若当真与我有那一段渊源,便请速速离去。”说罢,也不看悟空面色如何,蹙着眉头仔细将窗子关严实了,急走回了内间卧榻上躺好。

只余悟空一人摸摸鼻子,悻悻然隐去了身姿。

第4章 仙草还泪积年孤病身,大圣忆故寻情入红尘(下)

自是一日舟行人寂。黛玉自然整日地敲考思虑,对着又前来拉扯地几个荣国府的婆子时,也一时忘了往日的多思谨慎,冷仙似的白玉小脸更显遗世独立、清高孤洁,倒使得众人心内嘀咕起来。

黛玉本就守丧哀痛,又离了父亲独自上京,日日羹饭少进,昨夜无眠更添倦色,把这手中那块石头,更是水米不进,便不顾王嬷嬷与雪雁担忧劝慰,撤了羹饭,只称自个儿头疼得很,要睡上些许时刻,叫二人退到外间去守着了。

“怎么不吃饭?”闷闷的声音在黛玉耳侧响起,又将小姑娘吓了一跳,片刻才平息了呼吸,悄悄抬眼巡视四周,实在找不着人影,又听见扑哧一笑,不由得恼了,只低下头去扣着手中的石头。

“你既然不愿意现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干什么?”话毕了,黛玉更恼,好生生的平静莫名被个尖嘴猴腮的精怪绞碎了,如今刚有些信了所谓前世今生之言,又被如此戏弄。

悟空闻言赶紧现形,落在黛玉面前摆手作揖,连连道歉:“是我老孙不对,姑娘别恼。”又解释着他这一早却是化作舟外一抹流云,随船而上,只听见黛玉叫她们撤下羹饭,才多嘴了一句。

他好生解释了,黛玉自然也平了心气,去看面前的猴子,虽仍被惊了一刹,却很快收敛了不自知的僵硬,只认真地打量起他。

悟空哪里被这样怯弱敏慧的姑娘家仔细打量过,心中不甚自在,故意挠了挠鬓边翘起的几根毛,打一个响鼻,不出所料见黛玉往后躲了躲,便故作镇定地起了身,对上小姑娘的视线:“怎么?你还有何处生有疑虑的吗?”

黛玉不知他是故意,只当他猴性过足了,便收回视线,轻轻问道:“我却有一处不解,你说是来报答我,保我一世平安顺遂,喜乐安康,我有求之时你便会出现,怎么当年我幼弟病重、母亲无救之时不见你伸手搭救。”说着,又是红了眼眶,扭过头去拿帕子掩了面。

悟空自是被问得哑口无言。见到那瘦削单薄的肩膀如风中细草,水上初荷般轻轻颤巍着,心中便不能不升起怜惜不忍之意,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那时……”悟空艰涩地吐出几个字词,又停了下来,将头上金冠都纠歪了,才又低声开口:“是我的不对,来迟了,没能信守诺言。”

又伸出四个指头对天发誓,“从此以后,有我孙悟空在一日,定不会让你再受苦楚。”

话落,窗外便传来雷鸣闪电之声,悟空仔细安慰着黛玉,使她知晓了这是天地法则许认的誓言,如有违背,必受天谴。

幸好悟空早先将令外室的两人昏睡过去,否则让念主心切的忠奴被雷鸣惊着,寻摸进来瞧见了黛玉这般模样,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黛玉早止了哭声,红着眼睛轻按住悟空还要立誓的手,倒是自个儿想了明白,“亡者不可追矣,我自信你有苦衷,总归你报的也是前世的我的恩情,今生之我却是于你无恩,你肯现身来与我说明,又立下这般誓言,已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