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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之春阳·别篇·九秋· 续篇· 青霜筵(23)

作者: vagary 阅读记录

我知道我会在这种酸甜而疯狂的绝望里窒息。早晚的事。

可是我还没有爱够他呢。

他们是在2046年来到埃维昂的。据说近半个世纪前有位著名Porcelain导演拍过一部以此年份为名的影片,并引起一片喧嚣。不知是否因此他们的到来也带着某种令人惊奇的神秘感。毕竟那个漂亮的年轻男子是本城罕见的纯血统东方人。

我在巴黎大学读完医科之后就来到埃维昂,在市医院任职,自实习医生到副院长,转眼二十年。

熟识他们实在只是个偶然。他们丝毫不易被接近,虽然看似温和。第一次见到他们我便留心起来,那实在奇特。古稀之年的老人身边陪着年轻男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一种神秘的热感,无由而来。他们平平常常地经过,而我在注视的时候,身体会微微发热。那种感觉就像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第一次看A片,带点窘迫的兴致勃勃。

他们是Jackal Yan和Olivier Russell。

再见到他们是在医院。我经过走廊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人。他的装束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落伍。但天生颜色是遮不住的。他长得十分出众。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无不奋力自许,夸张一点可以将自己装点成发情的火鸡,但是他不同。在他身上我闻到悲伤的味道。他坐立不安。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跳了起来,冲进卫生间。我听到搜肠刮肚的呕吐声,忍不住皱起眉头,等在门口。他出来时险些撞上我,低头轻声道歉。我拍他的肩,他有点惊愕。

“请过来一下。”我说,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先给他湿毛巾抹脸,然后一杯新煮的热咖啡。他缩在沙发上,抱着杯子贪婪喝了几口,渐渐放松下来。

“有什么问题么。”我问他。他的状态明显是过度紧张。我疑心出了什么乱子。

“没有。”他抬头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先生。”

我奇怪得很。他离开之后我仔细查询,然后发现他只是陪奥立维·拉塞尔作定期身体检查。

不过是定期检查而已,他就紧张成那个样子。

我不能不好奇起来。

后来断续听说传闻,有关他们。这城市太小,小到每个人都是一只小型新闻传播卫星。何况他们那样特别。年迈混血男子,东方青年。身份不明,关系奇异。他们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并不与世隔绝,但几乎不参与这个城市的一切。

后来颜来找我,我很惊奇。他来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希望我能定期上门为拉塞尔作检查。换句话说,兼职私家医生。

我可以拒绝,那并不在我责任之内,且明显有些自找麻烦。

但我没有拒绝。

我并不晓得原因。

也许我只是想看清一点什么,对神秘又美丽的东西,人类总是充满好奇。

而对于颜,这个习惯任美色蒙尘而不自知的他,我总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和拉塞尔先生同住,看得出他们境况十分优越。我在侦探小说里读过年轻漂亮的骗子欺谋孤身老人财产的故事,哦,请不要笑,我的确那样疑心过颜。

第一次上门拜访时我无意地触及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年纪差距可作祖孙,我试探着问颜我该如何称呼他的同居人。他陡然冷下脸色,静静道,“拉塞尔先生。”

好吧,拉塞尔先生。

我做了他们的家庭医生,整整七年。每月去他们家里为拉塞尔先生检查身体。老人十分慈祥开朗,爱说爱笑。看到他的笑容,颜会笑。我终于知道他是会笑的。那张东方人偶般清秀脸孔因笑意光彩弥露,居然分外娇媚醉人。

然而时光辗转,他的笑愈来愈少。

最后日子来到时,我们其实都心有预料。

那时拉塞尔先生已经卧床休养。检查结束后他陪我走出房间,一言不发。沉静之中某种诡异预感跳跃着进入我。我抬起头,他陡然把我按在墙上。动作罕见的快,几乎吓呆了我。

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杀了我。

直到我看清他的表情,我才知道即将死掉的人或许是他。

他双目通红,泪光浓浓闪烁。

“告诉我。”他将嗓音压成耳语。“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张了张嘴,终于不能发出声音。而他明显已经懂得。他放开我向后退去,忽然撞在墙上,然后便像撞碎了脊柱般瘫软下去,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他交叉手臂,死死拧在一起盖住脸,那姿势近乎崩溃。

他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昏倒。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陡然听见拉塞尔先生的声音。他以我不能想象的敏捷飞快跳起来,脸色惊人惨白。我看着他。他怔一怔,突然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脸颊顿时沁红,又狠狠咬紧嘴唇,抿了抿,令鲜嫩血色布上唇瓣。

他仔细捋顺长发,一边朗声答应。那声音甜蜜明媚一如春日艳阳。

我目瞪口呆。

他轻声说,“你什么都不许对他讲,不送了。”

他径自转身回去。

我停在原地,思绪一片混乱。

是熟悉的大笑声,他的嗓音快活调侃。“我刚跟医生说,他的领带好丑……喂,你干嘛,给我好好躺着。我弹琴给你听。”

流畅钢琴声滑过房间,我默默离开。

看不清看不懂的一切,恍惚如梦。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用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心情,守候那梦醒时分。

直到我接到那个短促而冷静的电话。我驱车赶到时,他安静地坐在拉塞尔先生身边,用那种无限透明的眼神定定注视着我,或者我身后的空气。

他仍然握着拉塞尔先生的手,紧紧地。

我不需要仔细检查,所有能做的一切早已做完。这个年纪的老人无疾而终可算正常且幸运。而颜的脸色看上去更像尸体多些。

在整个过程中我试图搀扶他,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一言不发。

我亲自操持全部,签署死亡证明。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风吹起他漆黑鬓发,扫过柳叶般眸子。他的姿态仿佛沉思。那种惊人的沉溺感令他看上去几乎完全透明,仿佛伸出手指就可以穿透。

他足够冷静,也足够令人恐惧。

我开车送他回家。

日光烙过他血色全无的脸庞。他盯着窗外。我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好像轻轻一扳就会折断的鲜嫩枝条,有血一样粘稠馥郁的液体流淌出来。他的声音静静飘拂。

“……他叫我去做一杯茶给他。就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垂下头,微笑着把手指合拢,用力握紧。

“然后,他就不理睬我了。”

“……请节哀。”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机械地摇着头,不再说话。到达时他礼貌道谢。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做些什么。他只是微笑摇头。

我发动车子时忽然想起要嘱咐他记得来医院签字,只好再次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