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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31)

江眠低声道:“我向我的父亲请求,我请求人道主义,请求假如研究所取得了足够多的利益,能不能放过她,别再折磨她……但没有用,他只告诫我不要再说了,因为在那时候,整个集团的目光都在贪婪地注视红女士,等待着未完成的‘永生仙水’。”

“也不是没有人良心发现,想把她救出这里,可惜在我知晓之前,他们就失败了,死前的惨状汇集成开放的档案,在西格玛集团的局域网里大肆宣扬。”

他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久,拉珀斯散发出安抚的气味,又伸出手,隔着衣料柔软地抚摸他,学他看到的人类那样,在江眠的脊背上缓缓地打着舒缓的小圈。

“一只钢笔。”江眠忽然说,“我有一只钢笔,和我养父的那只配成一套。”

拉珀斯想了想,点头:“我记得,我见过。”

“那真是一只非常好的钢笔。”江眠低下头,“出墨流畅,从不淤堵。笔尖是镀金的,又沉又润,握在手里,像极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剑……然而有一天,它坏了。”

他自顾自地说:“是的,坏了,整支笔碎得彻底,零件飞散……我努力把它按照原样拼好,扣在笔盖里,再去看望红女士。我应该没说过,我特别能安抚她的情绪,有我在,她通常会平静很多,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声音越来越小,拉珀斯耐心地等了很久,才等到江眠的声音——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我没有……我没有钢笔了,”青年咬紧牙关,把抽泣关在喉咙后面,“因为我弄丢了它的笔头,我没办法找到……没办法……”

他浑身发抖,终于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捂住脸:“我没法给她自由,我没法救她!我只能留给她一枚折断的笔头……我太无能、太懦弱,我……”

他哭得喘不过气,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压抑了许多年的秘密,除了江眠,唯有昔日被迫替养子扫尾的江平阳知晓。

——当日,江眠利用权限,隔着防护网,将一枚锋利的、破碎的笔头,扔进了001号实验体的新鲜伤口。

人鱼在濒死的剧痛中,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她操纵正在痊愈的血肉,让那枚小剑一样的笔头藏在第七节 中空的脊椎里。等到江眠离开之后,于无人应答,唯有血液滴嗒的深夜,小剑在心房的一侧蓄势待发——人鱼那非凡的肌序终究起到了作用,镀金的零件宛如利箭,从左至右地贯穿了她的两颗心脏。江平阳后来看了初版的尸检报告,爆发的弹力瞬间就炸毁了体内最重要的血泵,她的死亡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的时机。

其实从表面上看,江眠是不可能成功的,全方位的监控二十四小时开启,重重封锁了走廊和囚室,光是盯住房间巡逻的警卫,就有不下四十个,可江平阳的养子,他孤僻的、聪慧的儿子,偏偏算出了那个唯一的瑕疵所在——按照监控和警卫的布局,每过六十三小时零七分二十秒,会有两名警卫的路线交错,和对角的监控呈一条直线。那一刻,江眠被夹在中间,远程触发了走廊上的警报装置,骚乱大作的同时,他用再自然不过,再随意不过的动作,把笔头迅速甩进了人鱼的伤口。

这是孤注一掷的危局,他赌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概率,做成了这件事。

当天夜里,第一时间收到实验体死亡消息的那一刻,江平阳连想都不用想,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是养子一手促成的结果。

他抢先封锁了监控部门,再去事发现场藏起那枚变形的笔头,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在场的警卫,一力压下流言蜚语,伪造了实验体的死因。为了转移集团总部的滔天怒火,江平阳不负他的天才之名,又迫使beta版本的永生仙水提前问世,硬是扛过了这一劫。

那时的江眠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唯独没想到,养父竟然愿意维护他到这个地步。

记忆深处,是江平阳疲惫而复杂的眼神,江眠站在他面前,看着老人陷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捏住被推力叠成一团的金属零件,在桌上轻轻地朝自己滚过来。

“你的。”江平阳轻声说。

江眠拾起他一生的罪证,沉默以待。

他想说谢谢,可那个词只是太深太重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入V万字决定早点发,就定在中午十二点吧!】

年轻的江眠:*大声* 我不管有多困难,反正我就是要这样做!*从研究所手中抢走红女士,拼命向前跑*

江平阳:*追在他身后,替他拦下研究所的打击报复* 不,你这个莽撞的小东西,快回来!

年轻的拉珀斯:*不知何故,突然降落在混乱的战场上,一尾巴压塌研究所的房屋,困惑* 嗯?*但是很高兴能够压扁更多的人类,在废墟上得意地扭动* 太好了,我希望再多压一些陆民!

年轻的江眠:*气喘吁吁,逃过一劫* 呃,好的?哇,我做到了!

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

原来泪水是滚烫的,拉珀斯想,像岩浆,像星火中蒸腾的烟气。

人鱼生涩地环着江眠,一贯用来扼杀猎物的臂膀,第一次尝试着保护。他又慌张,又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哭?”

他像哄幼崽一样,笨拙地轻轻摇晃了几下,差点用壮硕的胸肌淹没江眠的脸:“不哭、不哭……”

凑近了看,人鱼的皮肤上不仅没有毛孔,而且覆盖着细闪的透明鳞纹,不用强光聚焦,他们也是天生的发光体。江眠知道,那些最为辉亮的部分,其实是分泌出的油脂,这有利于人鱼在海下进行长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鱼身上,会散发出如此洁净温暖的香气,像雨后的花国,像渗透了阳光的湿润沙滩……像蔚蓝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

江眠流着眼泪,含糊地说:“因为我救不了她……”

“没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说,“消解开始,就不能结束,只有,亵渎的行径,值得最严厉的刑罚。”

人鱼没有道德观,或者说没有普世的道德观,即便有,他们遵循的也是简洁直接,如蛮荒一般古老朴素的法则。倘若拉珀斯在听了这桩往事之后,于研究所内大开杀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谋面的同类报仇雪恨——他一样有笔账,要和这群陆民算——而是因为此地人类的罪行,他们竟敢玷污灵魂伴侣的铁律,囚禁一位人鱼,阻挡她与死去的爱人重聚。

但是……

他转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简直没法想象,他到底哪来的力量,哪来的勇气?为了支撑陆地的生活,他的鱼尾退化成了两条腿,没有感应洋流的鳍,也没有保护内脏的鳞……他只是个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类对同类的暴行之后,却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着最危险的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的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的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