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他与它(256)

神谕是不可忽视,也不可耽误的,菲律翁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早早跳上了奇里乞亚的海船,只等着押送多洛斯。

火把闪烁的掩映下,他看到老妇人扛着一卷毯子,朝这边走过来,眉心不禁显出深深的褶皱。

“交给我吧。”他说,他不能批评安忒亚的做法,对待神谕认定的骗子,这样的对待已经是非常温和了。

乳母正要离去,菲律翁眼尖地看到她胸前的衣襟,英雄忽地伸出一只空余的手,不容抗拒地揪住她的衣领。

“老人,不要做会使你后悔的事。”他阴沉地说,“那不是你的东西,纵然他是骗子,也不能证明你的偷窃行为是正确的。”

顿时,乳母羞愧得满面通红,她急忙拿出画本,连同上面插着的笔一起,交到了菲律翁手上,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有河神的儿子坐镇,西风送来一股平稳的大浪。载着谢凝,奇里乞亚的船舶很快启航,船帆满胀,箭矢一般驶向他们的目的地,而艾琉西斯的民众还不知晓这件事,国王埃松更在昏迷当中,无法评判安忒亚雷厉风行的处置结果。

海浪哗哗作响,谢凝是被晃醒的。

咋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王子变青蛙,床铺变摇篮?还是说地震了,我正搁床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颠勺呢?

“你醒了。”

旁边传来低沉的男声,谢凝费劲地睁开眼睛,登时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睡熟了的床榻,以及神庙的穹顶。

我这是在哪?他蓦地警惕起来,发现菲律翁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转着一把匕首。

你怎么在这?这个地方为何这么黯淡?又晃,又有一股咸涩的海味,风中还传来发酸的木料味道……

反应过来,谢凝一下瞪圆了眼睛。

……我在船上?!

“你不是潘神的使者,”菲律翁慢慢地说,“阿波罗的神谕已经揭示,你不是任何一位神明的后代。”

谢凝正惊惶间,一听见诸如“阿波罗的旨意”“不是”“神明”“使者”之类的词汇,心里便凉了半截。

第二只靴子,终究落地了。

确实,我不是所谓的神子,那个浆果能治病,算我撞了大运。在你们这骗吃骗喝了三个月,就当我是没志气的米虫吧!总之,我也没有能在野外求生的一技之长……真相就是真相,早晚会有被戳破的这一天的。

但是,谢凝心里仍然闷闷地发疼。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这里过了三个月,早已不自觉地把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个善良纯朴的都城。他真心为人们的肯定和喜爱而感到快乐,他同样不会忘记,在他潦倒无助的时候,是老国王接纳了他,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

“安忒亚公主做出了决定,”看见他眼睫颤抖,菲律翁接着说,“她决心放逐你,让你代替她的宗亲,去往奇里乞亚。”

艰难地在脑内翻译完这句话之后,谢凝简直五雷轰顶,目露惊骇之情。

安忒亚要把我送到奇里乞亚?她……她这就把我当做祭品送出去了吗,仅是一晚上的时间,她就把我送到通往奇里乞亚的船上了?

你们、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满心悲愤,只是吐不出一个字。

论情论理,安忒亚都是国王的女儿,自己虽然没有直说“我就是神子!”,但也顺水推舟地受用了这么久的人情。在这个奴隶制的社会,她是真的可以仅凭一句话,就把自己逐出都城,在外头等死的。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船开了,他们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飘荡,身边还有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的猛汉看守……谢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语言还学得乱七八糟,水平跟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想说服菲律翁,有那个可能吗?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船舱里,失去了一切为自己辩护的勇气。

这个被揭穿的身份,打乱了谢凝所有的布置。他本来的设想,先在艾琉西斯专心经营自己的名声,反正信仰多神教的地区,宗教氛围都很浓,不管是画画也好,雕塑也罢,在神庙工作的机会总是不缺的,等到他成为当世的著名大画家,攒够了资本,再报答老国王的盛情,周游列国,寻找能够回家的途径。

此刻,谢凝流落孤海、前途未卜,他为自己编织的未来,亦如脆弱的泡沫,唯有破碎前的余辉是七彩的、美妙的。

辗转飘荡,海面水平如镜,船舶亦被长风护送着,使者的船航行了仅仅一周的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传闻中强大骄横、暴力无端的王国,奇里乞亚。

下船时,一路沉默寡言的菲律翁,一言不发地解下身上绣着金线的希玛纯,披在谢凝身上,裹住了他抱着速写本的手。

“不管你是不是骗子,”他说,“我总是要对将死之人宽容的。我会向克索托斯求情,让他不为难你,给你符合当前身份的待遇。”

有了一位英雄的声音,谢凝的处境真的比其他人好过不少。那些悲哀哭泣,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全是被奇里乞亚所打败的国家的人质,无论是出身多么高贵的王子公主,此刻都被绑着双手,像待宰的牛羊一样,排着队送进不见天地的阿里马地宫,传说中厄喀德纳的居所。

事实上,踏进奇里乞亚的土地之后,他们只剩下一个身份,那就是国王克索托斯的奴隶。一个强势的,以暴力横扫各国的国王,确实也不会善良地对待自己的奴仆。

谢凝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必绑着双手,但仍然得在腰间栓一根结实的沉重绳索,一路连着身后的人。行走时,他迥异于他人的样貌,已经引得不少看押祭品的士兵诧异打量。

是是是,他有气无力地想,我就是这么瘪,这么瘦,这么没有肉,满意了吧,见识到物种多样性了吧?能别再盯着看了吗?

他困苦地闭着嘴唇,身后的王室子弟,皆为自己即将遭受的残酷命运悲叹不已、泪流满面。他们不住诅咒克索托斯,也诅咒那似神非神的魔怪,更有许多人强行闯出士兵的封锁,发誓甘愿终生做最低贱的仆从,侍奉奇里乞亚的国王,只求他们别把他送进地宫。可是,哪怕是这样卑微的祈求,仍旧不能得到允许。

对比之下,谢凝依然不哭,也不开口。

他心中清楚,什么怪物鬼神,尽是胡诌的无稽之谈,假如奇里乞亚人真的只是把他们单纯地送到地宫,其余的什么也不做,那他倒稍稍松一口气了。

在这期间,也有奇里乞亚的数位王子,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想要见识一下三年来唯一身为祭品的“神祇子嗣”,他们轻蔑地呼喝,命令仆从上前骚扰,想叫谢凝亲口吐露他的家世,来彰显自身的优越,因为他们自称是波塞冬的后裔,只有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才能与他们的血统比拟。

然而,谢凝始终一声不吭。他就当自己是真的哑了、聋了,任凭对方扔来的石头砸破额角,血一直打湿眼眶,将视野染成通红,他还是固执地抱着画本,犹如含着珍珠的蚌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