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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247)

谢凝有点无精打采的,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没能赶多少进度。晚上风大,他们裹好外套,不慌不忙地顺着小路走回去。

“你咋啦?”舍友问,“刚看你就蔫蔫的,你家里又打电话催你了?”

谢凝扯一下嘴角,没扯成功。

“不是,”他低声说,“家里……催归催,没真的给我很多压力。”

“也是,”舍友点点头,“纯艺这块,就业本来就难,咱们才大三,催有什么用……那你咋回事?”

谢凝苦笑了一声,含混道:“就是……就是看到何沐瑶……”

“小天才?”舍友大惊失色,“怎么,你、你不会暗恋她吧?”

谢凝:“……”

谢凝面无表情:“首先,我是男同。”

“我就开个玩笑,”舍友一缩脖子,“知道你不可能暗恋她。那怎么了?”

“她画得太好了,”谢凝轻声说,“我很羡慕……她的天赋。”

将他的情绪形容为羡慕,未免轻描淡写了点。那种强烈的焦虑与不甘,汇聚成翻涌不休的烦躁,好像一条毒液丰沛的蛇,沉沉缠在心头,时不时张开嘴,便要烧灼他的神志。

嫉妒,他在心里说,我嫉妒她,还有她那样的人。

“嗨,”舍友一挥手,“这有什么的,我也羡慕啊,她要毕业了,肯定不会去义乌画复制油画,再加上又是教授最喜欢的学生,稍微运作一下,说不定就去首都的画廊圈子发展了。”

“我……”谢凝张了张嘴,“我就是受不了这个。”

舍友没说话,他艰难地斟酌措辞:“我家里……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家里就没要求我做过什么,我没做过一次饭,家务都是我爷爷奶奶在收拾。他们唯一的期望,是我可以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晚风萧萧,谢凝吸了吸鼻子,说:“后来,我实在喜欢画画,不喜欢读书,他们虽然失望,但也支持我去艺考。我的性取向又是这样,反正以后是不能结婚生孩子的。上大学让他们失望,结婚生孩子让他们失望,然后呢?我就用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能力回报他们吗?”

舍友叹气:“你不能这么想,日子是给你自己过的。”

“我真羡慕有天赋的人,”谢凝喃喃道,“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才能跟家里人坦白?后来想通了,不说功成名就,起码得等到我财务自由,可以让家里的生活再上一层楼的时候吧?这样,我也有底气一点。”

“这不是赎罪券么,”舍友一针见血,“你想用你的成功,赎买家里人的原谅。”

谢凝的眼神很苦涩,他们走上楼梯,拿钥匙开门。

“所以我羡慕何沐瑶,”他说,“也羡慕跟她一样的人。”

舍友皱眉咋舌:“天底下的能人太多了!你总要拿自己跟他们比,要嫉妒,要羡慕,哪儿嫉妒羡慕得完?放过你自己吧,兄弟。”

谢凝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否则大部分的人也不会“知道那么多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了。

他们的宿舍是四人间,到了大三,一位仁兄自己租到了校外,另一位仁兄交了女朋友,更是整晚整晚的不回来,只剩他们两个。

舍友坐在床上,看谢凝依旧沉默,他想起一个话题:“哎,对了,你这周末去不去看展?”

“哪儿的展?”

“还能哪,首都美术馆,跟国外合办的那个。”

“古希腊艺术展?”谢凝稍微提起了点精神,“肯定去啊,残疾了我都得去。你嘞?”

舍友郁闷地抓抓脑袋:“我看能不能赶到后两天吧,周末我家亲戚的小孩儿要来,让我给帮着当个导游呢。”

谢凝笑了笑:“那我就不等你了,第一天展出的好东西最多。”

“你都拍了回来发我啊!”舍友不甘心地怪叫,“我争取早早结束战斗!”

不管怎么说,再失落,课还得上,作业也得交。谢凝呈上去的作品,得到了教授称赞进步的表扬,而何沐瑶的作品,倒是让教授揪着斥责了两句,说她这次不甚上心,本来可以画得更好的。

天才受了呵斥,谢凝心中却更不好受,因为师长连褒带贬的责备,原本就是一项怪异的殊荣,相比之下,老师对他的鼓励中规中矩,说明他连“有资格被挑刺”的边都没摸上。

或许,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生活会好受很多,但谢凝就是不能甘心泄气。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个声音,隐隐地告诉他,如果承认,你才是真的泯然众人,再也不会有丝毫攀升的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调整呼吸,平和心态,等待周末的放松时间。

到了开展那天,展厅人流拥堵,塞满了赶来的学生游客。谢凝好容易排进去,还差点被人挤掉了水杯。

这次展出的诸多展品,不乏价值连城的出土文物,自然不能冒着漂洋万里的风险来到异国,因此大多以仿制品为主。谢凝站在一件红绘基利克斯陶杯前,上面清晰地烧制着两位男子的图案,一位坐地,一位半跪,描绘的正是在特洛伊战争期间身受箭伤的帕特洛克勒斯,以及悉心照料他的阿喀琉斯。

谢凝站在旁边,选了一个光影对照很好的角度,拍了几张照片,接着往前走。

他一直对红绘艺术很感兴趣,路过一尊双耳细颈瓶的时候,他又拍了一幅雅典娜为赫拉克勒斯斟酒的图案,这件艺术品的原版珍藏于德国,能在这里看到复制原件,也是很让人高兴的体验。

前方忽的一片哗然,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人们此起彼伏的“哇”声,跟影星来到了粉丝见面会的现场似的。

仗着个子高,谢凝撑着墙,踮起脚尖,越过黑压压的攒动人头,他只能眺见前方金光一片,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喜欢在生活中发掘未知的惊喜,所以在来之前,就没看过介绍展品的宣传册。这会儿好奇心一起,就跟着涌动的人群慢慢往前。

七拐八拐,走了约莫一百来米,谢凝再踮脚,总算可以看清那是什么展品了。

——一本摊开的金册。

如果说普通书本的大小,可以叫人在手上捧读,那么按照这本金册的大小,恐怕只有巨人才能捧得起来。那熔炼的黄金耀眼夺目,如雪煌煌,仿佛是从太阳中心掏出来的一块。白灯从上方笼罩下来,也被它折射成千万道了灿灿的金色,不知是不是错觉,照在人的身上,居然跟真的阳光一样,使人暖洋洋、熏陶陶的。

这是真货吗?

谢凝心头浮现好多个大大的问号。

这是什么时候出土的文物啊,这么轰动的外表,不可能没被媒体报道过吧?而且,假如这是真货,那展览成本也太大了些,前面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草图,还有陶杯胸像之类全是仿品,到这就是真货了?

可是,它要不是真货,仿品能做到这种程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