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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15)

江眠一动不动,恶毒的寒意瞬间冲遍全身,将他先前的喜悦全部化作了反胃的作呕之情。

片刻的寂静后,布朗博士叹了口气,代表他身后的学者团,做出了饥肠辘辘的发言:“我们还能怎么说?一条人鱼还是太小、太少了。之前采集的血液样本就快用得一干二净,你得到集团的切割许可了吗,法比安博士?”

德国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很抱歉,布朗博士,你知道的,集团的执行官不日即将抵达,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要保证实验体的完整程度。”

“虚伪!”学者满脸厌恶地指责,继而转向江眠,“那么,年轻人,你就这么去做吧!教会实验体说人话,在需要的时刻,我们必然得用到一些它提供的信息的。”

江眠的面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也许有人会把他的表现误读为被委以重任的亢奋,但他自己知晓,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被强硬挤压,被强行塑造,他一生都在与之抗争的感觉,它又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江眠缓慢地握紧了右手,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了。”

·

就这样,除了饲育员、观察员之外,江眠还担任了拉珀斯的语言老师一职。

可在冷静下来之后,江眠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

西格玛集团的执行官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视察研究所了,江平阳尚在的那些年,这个庞然大物的领导者们,就为雌性人鱼的存在到访了很多次,每一次,江平阳都把他关在公寓里,或者让他去做另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个保险,江平阳了解他的养子,江眠同样理解他的养父。

但是,距离拉珀斯的抓捕日已有将近十天了,那些大人物才姗姗来迟,“不日抵达”研究所……

说他们不重视,那是不可能的,江眠这辈子也忘不掉,上一条人鱼是如何被榨取、被戕害、被摧残,只为从她身上得到足够多的血与肉,用来研制所谓的“永生仙水”——传说中能够治愈重大疾病,甚至大幅度延长寿命的药剂。

得益于人鱼强大的自我愈合功能,不说集团高层,只怕研究所里有头有脸的主任博士,都是人手一支永生仙水。江眠亲眼所见,许多本该在重症监护室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精英学者,基本都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了研究所当中,并且逐渐在有关于人鱼的事项上占据了一定的话语权,与江平阳分庭抗礼。

那么,究竟是他们太重视了,重视到不愿出一点差错,还是实验项目,或者集团内部出了点问题,以至他们不得不拖延来访的日期?

在潜意识里,江眠更愿意相信后一种可能。

“专心、致志。”拉珀斯嗅着空气,慢吞吞地说。

他的神色漠然,眼中却闪过不满意的光,小人类的情绪又在激烈地变化,他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有一会了。他正恨着一些事物,这导致他皮肤上散发的气味又烫又辣,刺激着人鱼的感官;他同时悲痛着另一些事物,于是他的气味又掺杂了许多沉郁的凉意,宛如雨后的黄昏。

也许王庭的长者说得没错,人类都是沉浸在梦中的生灵。和人鱼恰恰相反,人的思绪弥漫万千,比他们的动作更加迅捷莫测,如此脆弱的躯壳,却要承载如此复杂纷乱的精神,难怪他们总是无法满足,一直闷闷不乐。

江眠瞬间回神,手中的笔记本一抖,“……抱歉!我只是有点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人鱼眯起眼睛,“你应该只想着我。”

江眠惊讶地抬起眉毛,脸上有些发热。哇、哇,这真是直白又大胆的……

他清了清嗓子,掩饰性地指正:“你是说,我该专注于教学,是的,没错。”

拉珀斯幽幽地望着他,执拗地纠回来:“专注于我。”

江眠:“……行。”

也许是出于观察的考虑,投食口的面积扩大了不少,尽管它仍然无法容纳人鱼巨大的身躯通过,不过,拉珀斯已经可以把他的手臂搭在池边了。

记得在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时,江眠把打开的笔记本遮在鼻梁的位置,偷偷地瞄了好几眼——那罪恶的肘鳍,便如湿漉漉的薄纱,紧贴在厚实的肌肉线条上,真是叫人心猿意马,要灌下几大杯水来缓解口渴的压力,嗯嗯……

……不对,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

青年摆弄着手里的旧钢笔,不自觉地摩挲着它漆色斑驳的笔盖。在沉寂中,他忽然意识到,拉珀斯仍然在等待自己回答问题,也许人鱼就是这样紧追不舍的猎人,他抛出的任何一个锚,都要得到结结实实的回应。

江眠无端地紧张起来,他就像一个面对随堂检测的小学生,慌忙去到脑海里,紧急抓出了一个冲动的念头,一个盘旋已久的困惑。

“那么……拉珀斯?”

人鱼盯着他。

“假如你允许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江眠磕磕绊绊,希望这次闲谈可以在众目睽睽的监视下顺利通过,“当然,要是你不愿意,你完全可以不用回答,并且请你原谅我的无礼……”

这只是个社交方面的小问题,克服它!江眠命令自己,他的脑袋乱糟糟的,吐出的话语却连绵不断,嘴唇似乎与身体分离了,直到音量越来越小,差不多变成了发颤的咕哝。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好奇,你知道,人鱼和人的生理结构有如此之大的差异,就好比——我们行走在陆地上,你们却可以在水下呼吸。你看,人鱼的骨骼、肌肉比人类要复杂这么多,体能和耐力也不可相提并论……”

江眠哽了一下,他说得越多,就愈发觉得自己有多么莫名其妙,临时抛出的想法又是多么思虑不周。他的脸涨红了,感到十足的懊恼。

为什么你总是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到紧张的时候,就要大讲特讲一些啰嗦的蠢话?

最后,音量完全归零,江眠慢慢闭上嘴,羞愧地看着拉珀斯,不敢与他深邃的金眸对视。

“……算了,”他喃喃地说,“我,你当我什么都没……”

我都能听见你大声思考的动静,拉珀斯睁大眼睛,稀罕地端详他。可怜的东西,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如果这是海国,你该怎么活下去?恐怕真的要当一枚小珍珠,被我白天黑夜地戴在身上才行了。

“直说。”拉珀斯简洁了当地开口,“我原谅你。”

“你是怎么被抓住的?”江眠脱口而出。

“嘿!谈话中止!”泰德顶着法比安阴晴不定的注视,冒死一把抢过通讯器,声音大得像打雷,“你触地了,伙计!立刻回归正题!”

江眠吓了一跳,被突然惊扰的人鱼同时面容阴鸷,闪电般转向高处的视窗。他宽阔的双肩隆起,嘴唇上翻,呲出锋利的獠牙,马上就要自胸膛中爆发出一声嗜血的咆哮——

“好的、好的!”江眠大喊道,“抱歉,马上回归正题!拉珀斯,拉珀斯求你……别冲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