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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14)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红扑扑的脸颊、柔软的粉色嘴唇……他的气味温暖而放松,仿佛暴风雨后,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也像某种缤纷的,甜蜜的果类。

没有恐惧,没有憎恶,他只是……只是快乐,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话语完全熄灭在舌尖。人鱼的目光太认真,太专注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狩猎的习惯,当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时候,总是全心全意,不留一丝余地。

他脸上发热,实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对视,只得将眼神放在人鱼水色淋漓的空白皮肤上,假装心无旁骛,被那闪烁着细碎鳞光的表象所吸引。

“对不起,我在犯蠢,我明知道你不懂人类的话。”他喃喃地说,“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对,自言自语……”

“名字。”拉珀斯忽然说,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两个音节,“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震撼抬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一个后仰,滚到楼梯上摔下去。

什么鬼?!他怎么、他居然……不对,等等,从理论上讲,人鱼其实是多声带构造的生物,他们的发声器官比其它物种复杂太多,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完美仿制人类的语言。

这么一想,之前他一直在听我说话,和我一问一答,未尝不是在高效率地学习……

实验站里有半晌的寂静。

布朗博士冷静地说:“按照人鱼的发声结构来看,它们会模仿其他物种的语言,算不上什么天方夜谭。”

“只是,它们究竟是学习,还是单纯的‘模仿’?”

“……江眠,”青年咽了咽喉咙,艰难道,“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是我的养父取自‘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

“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拉珀斯有学有样,流利无虞地复述,“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我的养父。”

不用提发音,连口吻、语调都别无二致地模仿到位了。说这像鹦鹉学舌,想必鹦鹉也会羞愧到自杀,这更像是录音机的回放,在声带上进行的复制粘贴。

“……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江眠梦呓般低语,语气中充满赞叹,“你、你学得太好了。”

拉珀斯清晰地重复:“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你——我?学得太好了。”

不要说来自另一个物种的人鱼,就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僚,听到江眠这番拗口复杂的诗词溯源,都未必能在舌头上转过弯来。

拉珀斯咧嘴微笑,神色飞扬,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他巨大的鱼尾正扭来扭去,得意洋洋地甩动着水波。

【这没什么,陆民的语言很简单,】人鱼说,【比抓起一只横爪蟹还简单。】

片刻的哑然过后,江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刹那的惊喜,就像在钢铁浇筑的丛林中,发现了一朵深藏的芬芳花朵。江眠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这样开心。

他甚至无法遏制地延伸出了一些不太可能实现的妄想,他想,我可以教拉珀斯说人类的话,我们可以聊天,可以谈笑,可以交流秘密。我要告诉他有关于陆地上的许多事,他会和我讲述来自他家乡的故事吗?

——倘若要江眠许愿,那么拉珀斯一定是他希望拥有的朋友类型:率真、野性、直白热烈、生机勃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出于利益的猜忌,也没有不明所以的疏远。

拉珀斯疑惑地嗅了嗅,又不懂了。

小人类闻起来好快活,喜悦的气息在他的皮肤上焕发跳跃,好像一些少见的晴雨天,折射着阳光的雨珠便会哒哒蹦起,乘着轻盈的海风四处乱吹。

他看上去也快要飞起来了,可陆民只有两条腿,他们真的会飞吗?

拉珀斯谨慎地伸出指头,打算按住江眠的手背。

不许飞。

江眠没想到他会突然触碰自己,除去了橡胶手套的阻隔,拉珀斯冰冷的指心与他赤裸的皮肤猝然相碰,江眠的手背一下就麻了,人鱼的体温凉如玉石,可酥麻过后,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瞬时如复苏般迅速蔓延,让他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手上有电!】拉珀斯惊讶地弹开手指,胸口发出轰隆隆的,大猫一样的牢骚声,【你……你电我。】

结合人鱼的动作,江眠奇迹般地听懂了这句咕噜作响的抱怨,他捂着手背:“我才没有!说不定是你身上残余的电……呢?”

他慢慢地压低了音量。哎呀,糟糕,一时间得意忘形,他和拉珀斯的小动作,早已大大违背了一名饲育员和实验体该有的互动模式,正在密切旁观的实验站……以及法比安,又会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江眠:*走进来,不慎踩到成堆的玫瑰花瓣,立刻滑倒* 哇!

拉珀斯:*振奋,并且假装无意地把鼻子猛扎进江眠怀里,因为他闻上去像全部加起来的爱* 嗯!

江眠:*睁大眼睛* 嗯……?

法比安:*不甘地嚎叫,因为视网膜受到了永久性的灼烧伤害,下辈子也要戴墨镜生活* 啊!

第8章 果核之王(八)

从底下上来之后,江眠站在实验站的人群中心,试图掩饰内心的局促不安。

“毋庸置疑,人鱼是在学习,你们都听见了,它纠正了饲育员的一个人称,把‘你’替换成了‘我’。”

“六年前那条雌性个体怎么说?我们围着它做了上千万字的文字记述、研究论文,又在它死后围着那二十多天影像材料来回打转,它可没有体现过这一点!”

“那是江博士的项目,只能说他太独了,又独又固执,素来不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点机会。”

在若干议论声中听到了关于养父的不善评价,江眠没有立刻开口辩解,或是反击,他已经学会了教训。因此,他只是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缓缓吸进一口气,顺便用左手盖住被人鱼轻轻戳过的右手手背,那里的肌肤还在持续不断地发着热,一点不曾消散。

法比安灰蓝色的眼珠向下一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我是说六年前的雌性人鱼,她被带回研究所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江眠克制住不舒服的感觉,“即使是在……在做实验的时候,也一样。”

有人轻哼了一声,“是啊,这对一头嗓子完好,声带无损的牲口来说,可真是太奇怪了。”

法比安耸了耸肩,笑容和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最重要的,永远是眼下。”

他转向江眠,笑容的弧度依然柔和:“江先生,忽略你那些恶心的,足以让正常人蒙羞的互动行为,我想,你当然可以教给实验体人类的语言。”

他转向其他人,断言道:“在我看来,它的价值不能只局限在实验室里。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肯定会需要一张路线图、一个领航员,或者,一把开启真正宝库的钥匙。你们怎么说,先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