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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125)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烛光仿佛陡地膨大,她的面孔在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杳渺了。蒋文兴拣起那只镯子揣回怀内,坐了半刻,就说要走。

月贞立起身来,没有留不留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你不在这里睡?”

他转回一张笑脸,“这两日给你拜寿的人多,只怕有来得太早的撞上。”

“噢,也是。”月贞送他到外间,把门轻轻阖上,暗里松了口气。

蒋文兴有蒋文兴的好处,带给她做女人的快乐,这快乐是用不着去考虑后路的,只需要放肆去享受,天不亮便各奔东西,也不必牵肠挂肚。这快乐纯粹是肉.体上的快乐,简单,纯粹。

她偶然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放.荡?简直不是个正经妇人。但将自己放在其他人当中比对比对,又觉得人总有走岔路的时候,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谁比谁雅洁高尚?

她抱着渠大爷的牌位笑问:“你说是不是?”

渠大爷自然没法子答她,回应她的,不过是吟蛩鸦啼,一片死寂。

没两日,便是一场热闹压过这片死寂。因为孝中,未请外客,就是两宅里的人聚在一处看戏吃酒。巧兰用了两分心思,请的不是家中常听的班子,换了个新鲜班子,戏也是新鲜戏,叫什么《南亭记》。

此戏说的是一位叫玉颜的年轻妇人私行不检,趁丈夫出门在外便与人通.奸,后被捉拿,奸夫被斩,妇人幡然悔悟,一头撞死在公堂。

琴太太看得很满意,扭头夸赞巧兰,“兰媳妇到底是官家小姐,拣的戏也含着警示世人的意思。”

巧兰倒不为警示世人,单为警示芸娘一个。芸娘听见琴太太的话,眼不敢再直勾勾盯着戏台子,稍稍垂避下去,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吃。吃也吃得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一副样子。

三个媳妇同坐一桌,那边桌上是缁宣,蒋文兴,永善。霖桥尚未归家,派人传了话,说是赶着晚饭开席时一定回来,还叫小厮捎回份礼给月贞。

月贞暗窥缁宣与蒋文兴,人家两个男人都是一副安然态度,不像芸娘,做贼做得掉根针在地上她都疑心是推上来的狗头铡。

她心里直骂她没出息,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芸娘立时振作精神,抬起头来。

巧兰坐在对面,实在憋不住,搁下一把瓜子把上半身贴在桌沿上低声问她:“芸二奶奶,你看这出戏好不好?听说是新写出来的本子,他们班头拿戏本子让我拣,我头一出就拣的这个。”

芸娘扇半遮面,笑道:“蛮好的,蛮好的。”

月贞有意岔开话头,“那下一出是什么?”

“下一出是《鸳鸯梦》,也是新写出来的本子。”

霜太太在前头听见,可算又挑着根刺,回首把巧兰斜乜一眼,“你看你拣的这些戏,什么鸳鸯不鸳鸯的,惠歌还在这里,她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好常看这些淫词艳赋?”

琴太太搭过腔道:“偶尔看看戏倒不要紧,都是难免的。你看时下常唱的那些戏文里,哪会没有些才子佳人的事?”

这点道理霜太太自然晓得,不过是瞧不惯巧兰如此费心擘画今日的筵席,知道她不为月贞,单是为奉承好琴太太。霜太太是正经婆婆,必然不高兴。又听说如今不是节下,巧兰买不着焰火爆竹,特意托了娘家现请的师傅扎了些焰火送来夜里放。

霜太太想着想往年自己的生辰也不见她如此费心,更厌她一层。

巧兰还不知道,只顾着在那里叫芸娘难堪,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半晌,又嘲弄道:“芸二奶奶成日间也不知吃些什么,比上回咱们做衣裳时像是又胖了些。”

芸娘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月贞跟着观她一观,笑说:“别说芸二奶奶,连我也是又胖了,你倒像是瘦了些。”

“是么?”巧兰听得直笑,把衣裳往下扯一扯,挺直了腰叫她细看,“你好好瞧瞧,我成日照镜子倒瞧不出来。”

月贞假意看她一阵,连连点头,“真是瘦了,腰比上回细了些,我的眼睛最毒的,肯定没错。不信你等咱们做下的衣裳送来你上身试试。”

两个人便说到做衣裳的事情上去。可巧蒋文兴暗里留意着月贞,听见了这些话,目光不觉转到芸娘身上去。因他平日少见这位二奶奶,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身段比从前胖了许多,又见她脸色有异,心窍一动,暗中看了两眼缁宣。

这二人的事他全知道,起初还是靠他牵线搭桥。他轻而易举便联想到芸娘有孕的事情上去,心中渐起盘算。

他端起酒盅举向缁宣,“缁大哥,一向还没诚心谢你关照,今日难得借贞大奶奶的寿得空坐在一处,我得好好敬你几杯酒才是。”

“文兄弟太客气了,你成日为我们李家操劳,应当我敬你。”

缁宣近来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待他逐渐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又抽了个人在柜上盯着他,两个人暗生嫌隙。此刻见蒋文兴如此恭敬,他只管面上和煦,心里仍是防范着。

永善正吃着点心,听见二人说话,也忙拍拍满手的点心渣滓,举起酒盅来谢缁宣。缁宣待他不过淡淡的,觉得与这二人同桌简直是低了身份,恨不能立时抽身离席。

最先离席的却是月贞。晚饭开席前,她赶着摆席的功夫回房去换衣裳。谁知路上走着走着,看见白凤赶了上来。月贞因问:“嫂子不在厅上等着开席,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陪你走走,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僵了。”

白凤下晌在旁一桌陪章家老太太坐,竖起耳朵月贞那头说话,三位奶奶说得净是什么妆花锦织金缎,什么进贡的内造的各类料子头面,听得她眼冒金星,一心想借此行揩些油水。

趁着这功夫,她也跟着去到月贞房里,将未及归置的一堆贺礼仔细翻了翻,翻出支玉兰花银搔头,便拿到月贞面前在她头上比一比,“我看这个倒不配姑娘,姑娘也一向不喜欢玉兰花的样子。这是谁送的,不知道寿星的喜好,真是瞎送。”

月贞在穿衣镜前立着,回首看一眼,“可别乱说,那是惠歌送的,仔细给她听见又不高兴。”

“她哪里听得见……”白凤只顾着将簪子握在手里细看,在背后斜睇她一眼,“姑娘不一定戴的吧?姑娘连手帕样子也从不要玉兰花的。”

月贞渐渐领会她的意思,整拂衣裳的手也慢慢缓下来。她从黄铜镜里瞟着眼看白凤的侧影,那在阳光里,在她心里,都在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她走去随意地夺下簪子,斜插在头上,扭头对白凤笑了笑,“惠歌送的,就是不喜欢也得戴,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白风将陡然落空的手放下来,尴尬地陪笑,“也是,也是。琴太太就这么个女儿,给她脸面就是给太太脸面嚜。”

月贞淡笑着说:“我要赶到厅上去,嫂子走不走?”

白凤自然跟上,可月贞像是有意甩掉她似的,走得很快,她慢慢落了一大截,在园子里迷了道。远远看见几个提食盒的丫头,她正欲跟上去,不想路上陡地钻出个人来,吓了她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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