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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长夜未明(21)

张行简被汗水浸得潮润的眼睫滴下一滴水,他大略判断了一下方向,便朝着最近的一个阁子推门而去。他的雪白衫子在门缝边飘一下,如同浸了霜的月色。

沈青梧鬼魅一样。

黑暗中,她立在最高处,眼观八方。

她不仅听到了长林和几个帝姬侍卫打斗的兵器交戈声,还听到了更多的脚步声,侍女急切的邀功唤声:“殿下,应该是这个方向。”

风吹拂沈青梧的发丝。

沈青梧在思考。

她似乎看到了一出好戏。

她似乎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张行简落难。

她曾在十六岁时救过他一次,她没觉得救他得到什么好处;如今十九岁的沈青梧,再次看到张行简落难,她有些兴奋,有些高兴,救人的心思却很淡。

那是一轮挂在天上遥遥观望、连俯下的月光都冰凉无比的月亮。

她喜欢看到月亮落难。

喜欢看到张月鹿吃亏。

她不是好人,她喜欢看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倒霉,喜欢看月亮坠落,跌入深渊。

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沈青梧凭什么多管闲事呢?

博容教过她,说东京水深,环境复杂,她不适合涉身其中。她就该抽身而走。

沈青梧抱着手臂跳下屋檐,在暗夜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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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阁流丹,树荫若潮。在黑暗中行走的沈青梧,脑中浮现张行简漆黑的眼睛,睫毛上滴落的一滴水。

那滴水晃悠悠,落入他眼中,也在她心上轻轻打了个旋儿,清凌凌的。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但她一直记得他睫毛上那滴水。

月亮是注定要堕落的。

沈青梧越走越快,又越走越慢。她在一道半月门前停下,听到幽静中几个侍女讨论张行简的声音:

“殿下放心,月亮是您的。”

帝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不在意月亮。只是他……让我想起故人,让我觉得痛快罢了。”

站在月洞门下的沈青梧,平静无比地看着幽幽长廊下悬挂的绛红灯笼,灯笼蜿蜒如长河。长河中,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张行简睫毛上的那滴水,以及烟火绽放下他微笑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心神空空地想了一会儿。

沈青梧突然转身掉头,向自己来的方向奔去。

夜雾笼在她幽静的、燃着火的一双艳丽眼睛中,如同漂浮无际的烟尘,被轻轻一吹就会散开。

沈青梧想,她不会救月亮。

月亮是注定要坠落的。

可是如果周围都是恶人,他本来就要落入织好的蛛网中……那为什么不让她趁人之危一把呢?

她对张行简的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没得到过吗?

如果得到了,大约就可以弃如敝履了。

如果得到了,她是不是就能像博容期望的那样,放下执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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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林击退几位不敢大动作的武士后,便马不停蹄去找郎君。他吹了几声口哨,让暗夜中埋伏着的自己人现身,帮忙一同阻拦帝姬那一方势力。

郎君说,帝姬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是机会。

郎君不想与帝姬为敌,但帝姬亦不能太过分。

只是此时此刻,郎君会在哪里?

烟火频频燃烧,天幕被五色斑斓的华光照耀。巨大轰然的热闹下,长林在园林的一间间屋舍前寻找痕迹,心急如焚——

郎君的状态不对劲。

但郎君素来能忍,他并不知道郎君身上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到郎君。

长林在幽暗中疾行,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凛然行来。

那娘子身量修长,走路一贯昂头阔步,远比寻常娘子迈的步伐大。她脸上也一向没什么表情,看人的眼神总是不讨喜的。但此时此刻,长林竟在她向来无情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冷酷森然。

像是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沈青梧走得快极,突然一伸手,一把匕首就从她手中飞出,窜入黑夜中。长林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匕首飞去的方向,很快发出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火苗窜上,然后炸裂。

伴随着众人惶恐惊叫声:“失火了!”

“快救火!”

长林呆住:“……”

沈青梧抬眸,看到了他。

长林一时心虚。

沈青梧应该是不知道郎君当年暗地里出的那些坏主意的,但是长林面对沈青梧,依然气短心虚。他讷讷干笑:“沈二娘子……”

沈青梧和他擦肩而过。

沈青梧淡声:“去救火,拦人。”

长林眸子骤然一缩。

长林转过肩,已经看不到沈青梧的身影。他大脑飞快转动,立即明白沈青梧是知道郎君出了事了。

沈青梧让他去拦帝姬他们,搅乱局势;沈青梧自己则去救郎君。

长林感动万分。

他对一片黑暗压低声音:“多谢二娘!二娘情深义重,在下敬佩,他日一定报答!”

他还补充:“就算郎君不报答,在下私下也会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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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停下脚步,疑惑了一下。

情深义重?敬佩?报答?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沈青梧很快将之抛却脑后: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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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更断续,时刻如年。张行简盘腿坐在一处堆放杂物的类似库房的屋宅中。

他闭着眼,汗水贴着额间,面色酡红。

但若只看他神色,便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俊逸的郎君如谪仙一般端坐尘烟之上,无念无想,红尘皆扰,不侵玉身。

高洁得像伪装。

谁像他一样讨厌?

“吱呀。”

门推开。

张行简睁开眼,下一瞬,一片白布罩住他眼睛,阻挡了他视线。

门关上,来人一手扣住他肩,一手罩住他后脑给他绑上那白布,堵住了他躲避的路。他惊骇仰头时,唇被人贴上。

骤然的寂静,奇快的震撼。张行简蓦地后缩。

一瞬间万物凝固,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重如炸雷。

张行简已经难受起来,白布下睫毛轻颤出的潮意宛如落泪。

双唇相触,他呢喃试探:“殿下?”

来人不应声。

他心中有了数。

第16章

狭室中,只闻吞咽声,气息轻重声。

静得落针可听。

烫得熔浆煎烤。

没有人回答张行简那个问题。

这本就是药物与理智的对抗。张行简不认为自己会输,可是他的对手——急躁、迫切、笨拙,偏又执拗。

舌上咬出血,呼吸方寸间。

“骨酥”此药,本是越是忍耐得久,爆发时越是难以控制。

他呼吸吞吐艰涩困难,既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措,又如久逢甘霖一样流连。

他试图对抗这种本能,汗渍却早已湿了大半衣衫。

他试图睁眼,眼前被覆着的白布,阻挡了他的视线。

这十分不对……

他的喉结却在微颤,修颈白皙中透出血一样的红意,更加艳丽了。

沈青梧在黑暗中观察着他、欣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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