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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幸而(3)

作者: JiaKu/落山水水 阅读记录

他的妻子坐在咖啡馆里等他,木荫底下她显得神色平静而柔和,看来这几日并未对她造成其他影响,也可能要感谢她的名贵化妆品。律师递来离婚协议,完整到只差自己签名。因为利威尔翻了一遍,看见自己十年的人生被最生硬的措辞总结,性格差异和感情不和,他们的协议上如此解释,他盯着这句多看了几秒,妻子有些不安,问他是否哪里出错。

利威尔说没有,很快签下了自己名字。

走时他的妻子对他说谢谢。这些年谢谢你,她说,与他握手,和睦得像庆功宴上的合作伙伴。他们当然能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所以他们才决定结婚。利威尔看着他的妻子——现在已经不能叫他的妻子了——看着这位相识之人,脸上带着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笑容,他想或许这是他们唯一没有算到的事情。

在人类彻底进化成AI之前,人是没有办法百分百按照契约推进婚姻生活的。

但至少在人前,大家都很体面。

利威尔相当体面地走在街上,阳光很好,没人知道他包里揣着一打将过去十年作废的打印纸,他看起来就像是不容置疑的三十岁过半的人生模范,只要能排除身高上一点无伤大雅的缺陷。到了住处附近,有年纪稍大的邻居向他致意,他们总是用姓带敬称叫他,说阿克曼先生,上午好。利威尔礼貌地回应,过分明亮的夏日给人错觉,像是他作废了的十年往风中一扔,一切都能被缝合如新。

这个错觉令他心情舒畅,因此当他那位年轻邻居与他正面相遇时,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等那个人走过一段路,利威尔才想起哪里不对。

他回过头,看见高中生的瘦长背影旁多了一小截毛毯的角,像是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喂。”利威尔说,那人没有反应。

“喂——”他又喊了一次,扭身追上去。高中生脚步一顿,在逆光里回过头,利威尔抬手挡了眼睛。

他手中确实抱着什么东西,长长一条,被毛毯包裹得很好——看起来像极了狗的尸体,利威尔想,心中抖了一下。

“上午好,”高中生微微颔首,思索两秒又补上称呼,“阿克曼先生。”

“啊——”利威尔立刻回忆路过几百遍不止的门牌,“耶格尔……?”

年轻邻居没否认,利威尔舒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名为耶格尔的高中生说,言语近似一潭死水。

利威尔深呼吸了一次,高中生的平静语气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生起鸡皮疙瘩,他费了些力气,勉强扯出微笑,像是邻里之间会有。

“那个是?”

他指了指高中生怀里的东西。高中生低头,随后坦然地抬起眼睛,他的眼睛与盛夏的河流一个颜色。

“我的朋友。”他说。

“朋……”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高中生笑了笑,赶在利威尔被吓到失声前说下去,“其实它就住在楼下,前两天下雨,它生病了。”他耸肩,手顺着毛毯形状从头抚到尾,“我没来得及。”

利威尔确实被吓住了,他需要调动几十年应对突发事件的勇气和应变力,才能处理当下情况。在盛夏白昼里抱着一条死狗路过的高中生,他有些后悔,不该来管这一出闲事的。

“我很抱歉。”最后他说。

那高中偏偏头看他。

“为什么要抱歉?”他问,很是认真。

利威尔一时语塞,没办法说这只是成年人表达爱莫能助的方式。高中生见他沉默,并不追问,礼貌地跟他告别,继续朝前走。

“你去哪里?”利威尔在他身后问。

“总不能把它丢在这儿。”高中生说,这次他没有回头,“现在是夏天,到晚上也许就腐烂了,别人会把它捡去扔到垃圾桶里。”

利威尔看着他走下坡道,像此前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消失在蓝天里。他重新迈开步子,才意识到自己双脚僵硬冰凉,直到回家也没有缓解。屋里窗帘遮光效果很好,即使在盛夏正午也很少被热气侵蚀,利威尔在凉悠悠的阴影下坐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他去衣橱里找来毯子。

他想对于这件事他已经仁至义尽。他在雨夜前给那条狗扔了食物,出于一位善良的成年人的责任心,并相信这是他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没有义务要把一条来路不明的流浪狗领进家门,何况当时它还准备咬断自己喉咙。

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比雨后水洼更浅的睡眠里他不断看见树篱里的那双眼睛,然后那双眼睛变成藏在巷尾的狩猎者,破落路灯掉下来,少年从他手里抬起头,脸庞生出一道一道裂痕,最后碎成一堆浅绿色的玻璃残片。

利威尔猛地从床上坐起,背上大汗淋漓。最后一点夕照晒得窗户滚烫,利威尔去阳台,看见远山大片的血红,和梦里淋满血的手掌一个颜色。

这让他越发喘不过气来。他想他必须要去做一件事,要缝合他的新生活,他得从第一道裂痕开始拯救。

少年依然待在深夜十点之后的巷尾,靠着墙壁,带着将他五官都凿空的诡异妆容。穿堂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无论如何也包裹不住他的脆弱。听到有人前来,少年直起身,弹掉手中烟头的灰烬。

“几天不见,先生,”他说,烟雾萦绕他被浓妆遮得严严实实的五官,好像他打定主意要从世界上消失,“看来我技术不错。”

他朝利威尔看过来。

“这次还是用嘴?”

利威尔挥挥手,打断了他。

“我不是为这种事来的。”

少年没有惊讶,偏头朝利威尔身后看了一眼。

“那你来做什么,”他说,态度一转,声音在盛夏夜里结出冰渣,“带着警察来端掉这一带的生意?”

利威尔深吸一口气。

“你还没有成年。”他说,用的肯定句。

“还是高中,”少年很是无所谓,甚至对他的话进行补充,“但我比不少女人口活要好,所以,”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利威尔面前,嘴角牵起,配上他刻意画成上挑的眼尾,活脱脱一个生来的娼妓模样。

“又有什么关系。”

利威尔咽了唾沫,心跳加快,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

“被学校知道了你会被开除的。”他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多干瘪,于是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面对下属时他常常这样,以确保自己听起来有足够的威慑,“还有你的父母,他们知道你在做这种事吗?”

少年清泠泠地笑了一声。

“原来是来劝迷途羔羊回头是岸的,真是位有意思的先生,”他说,假意向利威尔鞠躬,“多谢您的关心,但您大概对出现在这里的人有什么误解,我没有父母,自然不会被知道这些事,让您多费心了。”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

“我这里也不是让人开青少年心理咨询室的,”他接着说,“先生,如果您今天觉得做这种事损了您的身份,那请您让开,今天是周末,还有别的客人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