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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69)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翻飞的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该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何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硬邦邦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从此后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甚至命运。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是非真假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面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循循善诱,“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

饭后,长生随紫颜进入瀛壶房,熏风解秽,悠然飘身而过。他头皮发麻,看少爷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的,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沉峻轩昂的眉宇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柄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青光,即将刺破黑夜的寂静,把幽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

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是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一字一顿地吟哦,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灯心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