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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54)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们,然而归国心切,也只能一试。如今既已对坐把酒,还惦着过去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离席亲自为两人斟酒,“我问过母后,她可否将白茧香割爱,她说如能成就她一个心愿,她自当将此香回赠。”

姽婳双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么心愿?只要说出来,我们自有办法。”

石都叹道:“只怕要耗费两位数年之功。”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

侧侧悬了的心越发吊起。之后的几日,她念及于此总会反复思索,贵为一国太后的人会有何心愿?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颜和姽婳的另一只鸽子也再没有飞来,侧侧几番想到难解处,恨不能让一只信鸽飞去相询,然而舍不得仅有两次传信的机会,终没有真正去做。

等她绣完了龙袍,一定有日会知道那个心愿。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尽心竭力,不为他事所惑。

等又过去半年,金龙已绣了一半,日月山纹被她闲时抢先补上了,龙袍的正面有了大致的模样。侧侧欢喜之余,想起很久没有紫颜他们的消息。她在这些日子里,除了上坟、刺绣就是到菜地里松土、施肥、捉虫,纯然是个不问世事的乡间女子。她忙得无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应付,身形不觉消瘦了许多。

此时的沉香谷已落过一场雪,漠漠山林如带寒烟,茫茫掠过冰凉的风,打开的窗户里屡屡灌进寒气。侧侧打着喷嚏,寻一件狐白色的裘衣披了,摸起妆台上的娑罗树镜凝看。

形只影单,眼前连个疼惜自己的人也没有,她不禁感怀身世,鼻尖一酸。回到绣架边默然坐了,微低螓首,龙袍上沾了一滴泪,洇湿了未施绣彩的缎地。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兀自发着呆,耳畔扑簌风响,一只灰黑的鸽子飞进屋内,安静地停在桌上,鸽笼里的两只立即呼应共鸣。侧侧心头惊喜,这是紫颜手上的玄武。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两人报平安,不安地打开信笺。今次只有紫颜写了几行字问候,称两人将在西域库木城过年,为她买了礼物,请她勿要挂念,而后问她沉香子的墓园是否安好云云。末了嘱咐她天寒地冻,努力加餐。

侧侧搁下信纸,怅然地想,他们忘了说石都的事呢。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喂它吃了几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纸,蘸墨落笔。真要书写衷肠,侧侧不觉犯难,除了绣龙袍外别无余事可表,不过是叮咛两人自慎珍重。

虽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侧侧匆匆写了几句,从鸟笼里抓出红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将信纸系在鸽爪上。

此时笼中只剩了青龙,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时又悄然不见。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应该能飞到库木城吧!”侧侧抚着朱雀闪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谷里幽幽北风回旋,朱雀抖了抖身,蓦地从她手里挣脱,一飞冲天。

两处凝眸望北斗,一行书寄思千行。她与紫颜,这般遥遥相望的日子,还要继续耐心地坚守下去。

这年冬天,侧侧没有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龙袍上。朱雀传信之后,她想起紫颜已无法再回信,索性断了念头,尽心绣着剩下的每条金龙。

她很用心,绣出的纹样也很华丽,只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呢?侧侧每日带了这念头入眠。她想不出为何用了更繁复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样衣那种妙到毫巅的感觉。绣毕六条金龙后,她心头越来越彷徨——那龙袍有生命,有灵性,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为什么她看到它时,只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直至她清理紫颜与凤笙的两个布偶,看见它们身上的夹缬纱罗彩衣,花纹间流淌脉脉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这些清丽的纹样没法与龙袍的精致比较,却是她怀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当见到就是一片欢喜。

相较而言,她确实花了无数精力在龙袍上,但那其中没有丝毫个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为君临天下的帝王绣这件龙袍。绣龙袍或是绣帷帐,她一样会花同样心思,只要这是进入文绣坊的敲门砖。

龙袍绣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对它的轻视,内疚和后悔已然来不及。

紫颜若在身旁,会笑她的浅薄吧?每一张面容,都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像是在与冥冥中的神灵交谈,容不得半点马虎。侧侧幽幽地想,也许正因如此,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彷徨、犹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样坚定地走他想走的路,从最初的时候起。

她渐渐懂了紫颜,懂了姽婳,他们是同类的人,向往那种巅峰的感觉。是的,正如十师会上,去的那些风流人物,她未来的师父青鸾也是一样的人。而她,如今只有遥遥相望。

侧侧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放弃就是认输。如果是紫颜,跌倒了也会若无其事地爬起,轻拂去衣衫上的浮尘。她拾起绣针,若她能令剩下的纹理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有历经世事的洞明,也许可以让这件龙袍与样衣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人生。

就当在给紫颜绣制新衣。一想到他,她满心悦然,持针的手如拨弄管弦,笙簧天籁清越流淌。仅有灵性是不够的,唯有蕴了心底里的深情,让那灵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耀出婉转流离的美。

像一个人的真情真性。

这件龙袍,应锁入她曾经的寂寞徘徊、无助哀伤,密密叠叠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换过一身卓然风姿,把荒芜的日子折成缎地上满绣的风景。

织麟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开得格外艳丽,春雨淋漓之后,娇红满坠,门前落成一条花径。侧侧不禁停了刺绣,悠悠地倚在窗前听翠羽飞鸣,在空谷里振起回音。

花径的尽头,依稀看见当年从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来。

这一年殊无波澜,龙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绣完工,仅剩剪裁滚边等活计。临近春节,文绣坊又差人送来一些织绣衣料,侧侧知是绮玉的心意,特意选了自己缝制的绉绵小袄相赠。此时她心境平和,闲时流连拂水阁和洞天斋翻书赏器,每每归来再看龙袍,就有新的领悟。

等又到一年春来时,一件宝光四射、气韵完备的龙袍终于制成。那日正值侧侧孝服期满,蓬勃的阳光暖暖地遍照山谷,她恭敬地在坟前磕头归来,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祷告过了,将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蜕壳重生,变成另一个自己。

是离去的时候了。

侧侧简单地整理了行李,把绮玉给的龙袍绣样碎片和自己缝制的袍子一并收拢,又把紫颜带回的绣谱妥帖藏好,扎在青花布包裹里。

离开沉香谷前,她放飞了手中的青龙,凝望那只鸽子带去多日思念,如离弦的弓箭,听得见内心的脆响。她就要去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样自由高飞在蓝天。

半个月后,依照绮玉留下的地图,侧侧辗转来到了文绣坊所在的安城云凤街。

当街立了一座形制华丽的三间四柱琉璃牌坊,上书“绣冠天下”四字。往里走,迎面先过一青石桥,桥下是四五亩之大的荷花池,亭亭净植,清新的莲香扑鼻而来。再是一道连绵的粉青高墙,中开一红漆铁皮大门,门前古树繁蕤,交柯连阴。远远一望,内里屋宇沿丘陵起伏,飞檐连亘,鸳瓦排云,直有千余间之多。

进到门内是一面夔龙团草镶金边的影壁,其后的院落雕梁画栋,繁花茂竹,仿佛误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该看何处佳景。

侧侧被引到厅堂中,刚一坐定,听到络纬机杼声如蚕噬桑叶不绝于耳,似乎作业的绣坊就在不远处。她漾过一丝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帘,正奇怪为何见不到一幅绣作点缀,门外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