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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46)

“呀,好闻。”侧侧病恹恹的精神重获生气,像是宿命的遇合,当她的指尖触到香盒,竟忆起极幼时的往事来。最初,爹爹也曾递与她一团丝线,缠绕于手心,终成了心上透明而绮丽的依恋。

微微怔着犹如参禅,侧侧捧了香盒安静地沉思。

姽婳的笑声依然如日当空,倾注在屋里每一寸地方,她咭咭笑着,将诸位大师的赠礼堆满桌上。“这是阳阿子大师送你的笛子,这是墟葬叫我带给你的娑罗树镜,是件古物呢。还有皎镜,居然封了两盒人参——你年纪轻轻不用理他,以后只管卖个好价钱。青鸾的绣谱你见过了,我还忘了谁的……”

“夙夜……”紫颜刚说了半句,姽婳脸色一变,叫道:“啊,那几只鸽子会不会闷死了?”翻出一只金丝楠木笼子,里面四只鸽子没精打采地蹲着。紫颜伸手去逗弄,鸽子忽然有了气力,在笼子里扑扇起来。

侧侧看得欢喜,宝贝似的端过来。姽婳撅嘴道:“差点不记得了,不过那个妖怪送的玩意,八成是不会死的。”紫颜道:“你别妖怪长、妖怪短地叫他,小心让他听见。”对了侧侧笑道,“夙夜有些法力,竟替我们想得周全。他说留你一人在谷里太寂寞,叫我们三人用这鸽子互通消息。回头我们各留两只,有事就传个信。”

侧侧奇道:“就算你们带去的鸽子认得回这里的路,我手上的鸽子,如何寻得到你们?”紫颜道:“这鸽子通灵,夙夜既说它有法子找得到我们,姑且信他一回便是。不过仅能用一次,想来是法术。”侧侧将信将疑地应了。

姽婳想起夙夜用符咒捉弄她,道:“难说,万一是他生了坏心眼,叫四只鸽子都飞到他家里去,你们俩互传情书,岂不是全让他看了去?”

侧侧羞红脸,啐道:“姽婳你又胡说了。”

“傅传红的丹青呢?”紫颜语气暧昧,故意拉长了声问,侧侧听出紫颜的意思,飞眼盯了姽婳看。姽婳嗯啊两声,道:“我找找放在哪里。”紫颜道:“你怕压皱了,不是卷好了绑在油伞上?”

姽婳道:“你记得真仔细,我早忘了。”若无其事地抽出画卷,摊开在侧侧面前。傅传红绘了崎岷山庄和霁天阁的布局图,勾线细若蚊脚,山川地形宛在眼前,侧侧忍了笑道:“呀,让国手为我画这个,真是太屈才了。”姽婳撇了嘴道:“有人怕你没去十师会太冷清,求人家画了,想慢慢说几天的故事给你听。”

侧侧浅浅一笑,灯火下两颊绯红,俏丽的模样惹得紫颜多看了两眼。她扭身走到屋角的橱柜边,小心地收藏好了画卷,道:“如此多谢姽婳姐,赶明儿好好讲给我听。”紫颜附和道:“是啊,姽婳你来说,一定比我讲得热闹百倍。”姽婳看看紫颜,又望望侧侧,兀自大笑了两声,继续翻行李。

她弯腰摸索之际,侧侧不时飞一眼紫颜,不知为何一别几月后,无法自如地和他对话。若说是生分了,对望时彼此眼中并无隔阂,但心里一直有磨盘在转,好像有什么念想忽悠来去,碾成了碎碎的粉末,散落一地思绪。

“这对青竹耳环最为精致,是丹眉大师特地为你做的。”姽婳将耳环衬在侧侧耳旁,青翠的三管竹片垂下,问紫颜,“好看么?”

“人比耳环漂亮。”

姽婳吃吃地瞧了两人笑,侧侧嗔道:“出了回远门,竟学得嘴油了。”转过脸去,对了娑罗树镜将耳环戴上,摇曳生姿。回首,见紫颜正望着自己,忙拉了姽婳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住着,我天天做好吃的喂饱你们。”

姽婳眼中晶芒一闪,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紫颜也不做声,侧侧当两人应了,很是欣慰。她看不到的深处,那两人拘谨地互视一眼,像撬不开的蚌壳,封住了公诸心事的意愿。

入夜后,侧侧一身倦怠,偎了姽婳熏过的清香薄被,安然睡去。大概梦到了美妙的事,唇角隐约留着笑容,像小花开在床头。这是他们走后,她头回睡得如此香甜。

瓷白的月光下,姽婳独自坐在井边,悬了两脚晃啊晃啊。紫颜走近陪她坐着,山谷里的风都停了,他们安静地听着虫鸣。

“你那时对着蒹葭师父,也是如此。”

“侧侧这样子,我开不了口。”

“若能带她一起走……”紫颜思及师父,摊开手叹息,掌心的月光仿佛黯淡了,“也许我应该留下来……”

漫天星辰如追赶者的眼睛,姽婳抬头仰望灿烂银河,幽幽地道:“时日无多,你我没法留下陪她,这段日子只能靠她自己熬过去,这三年对她也是种磨炼。我们既走上了修行之路,不进则退,趁如今尚能自由地行走天下,一定要把握时机。”

“道理明白,于心不忍。”紫颜黯然,将他从寂寞泥淖里拉出来的人是侧侧,他却要眼睁睁看她陷于其中无能为力。

“但是三年后,等她破茧成蝶之时,就知道珍惜这段日子。”姽婳微笑地道,曾几何时,她有过同样灰暗的岁月,回想时泛黄的过去有了淡淡馨香,那些噬咬过内心的孤单,反而成了独自前行的力量。

紫颜释然一笑,点了点头,他会把对师父的思念怀在心底,而后翔于九天,永不回头。

次日侧侧醒转时,紫颜上坟去了,留了姽婳陪她梳洗用饭。两人回谷时牵了好几匹驮货的骡子,姽婳用带回的上等糯米,连同生姜、葱白、米醋为侧侧煮了散寒粥。侧侧的气色显见好了,眼睛灵动有神,晶亮的眸子始终跟了姽婳转着。

她羡慕姽婳心无旁骛的样子,将修习制香作为最大乐趣,即使紫颜偶尔笑话傅传红的事,姽婳嘻笑完就如风过,不在眉尖心上留下分毫。侧侧有时会想,自己几时能放下那些少女心事,像紫颜和姽婳这般专心做些有用的事。

“你在想什么呢?”姽婳撩起她鬓角的一缕长发,帮她用金钗绾在髻里,“你怕紫颜没过多久又要走了,撇下你一人在空谷里,对不对?”

侧侧道:“谁说,我一人过得也很好。”

“既是如此,我和他过两日就该走了。说好要助他一臂之力,不能在此空耗日子。”

侧侧道:“这么快就走?我……”她俏媚的眼黯了一黯,又恐姽婳笑话,忙道,“我原想为你们多做几件衣服。”

姽婳腾地靠近,窥了她的眼道:“莫说是你,换成我在谷里守三年,也会熬不下去。不过……”她锐利的眼神扫过侧侧,换了一个人似的,峻厉地说道,“文绣坊不是懂点针黹女红就能去得。我所知的青鸾,曾走访各地求取织绣之秘,无论纺车、弹弓、织机、踏车、经架,她都能重新整出一批更精巧的实样。文绣坊每年织出大量贡品进献宫里,坊内一千八百余人,绢、纱、绫、罗、锦、缎、葛、绸,以及缫丝炼染等事,皆有人专攻一术。你刺绣的技艺固然凑合,但想成为青鸾的入室弟子甚至继承衣钵,还差得很远。三年后的路,未必能一帆风顺地走下去。”

侧侧被她当头一棒,愣了半晌,心知唯有姽婳才能说出这番话,紫颜即便知晓实情也断不肯说。不知怎地,回想紫颜当年修习易容术的神情,她心中一定,对了姽婳笑出声。姽婳瞪了眼望她,侧侧道:“路难走些方好,太顺当,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姽婳“咦”了一声,没想到吓不住她,板了的脸登时松懈,“噗哧”笑出声道:“你口气真大,仿佛那个小子。”

侧侧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她懂的并不仅是刺绣。幼时见到纺车后,她大觉新奇,央爹爹置了一台在谷中,而后八九岁上学会纺纱织布。沉香子藏书甚多,又好骨董书画,耳熏目染之下,侧侧捻针自学,渐渐织绣印染无不融会贯通。

她所欠缺的是眼界,走出小小沉香谷,踏入更深的河流才知水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