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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339)

八音知此刻绝不能乱,侍卫亲军要进入流霞殿,需乐工让出锦乐廊的通道。他立即指挥乐部为首的伎人领了众人往外撤离,唯独自己孤身抱琴,往流霞殿而去。

他手下那个少年歌者一个纵跃,翻到八音面前,“大人,请带我去。”

“凌波你……好,你随我去。”八音注目他优柔若女子的脸庞,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少年冲在前面,殿门口的侍卫正想阻拦,八音肃然而来,朗声道:“我等前去救驾。”侍卫都认得他,然而有使团出错在前,少不得稍作搜身,说了声得罪便动手。八音漠然等待,凌波不免有些失落,像是小孩子做了锦绣文章,本想得到奖赏,却被质疑到底是不是亲笔,兴头劲儿消去了一大半。

侍卫见两人除琴外别无长物,犹疑下仍是放他们进去了,那胖艺人至今未见,太师又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敢轻慢了。

眼见殿内蜘蛛留下一地残尸,众人松了口气,门口的一个侍卫蓦地抬头,指了天上喊道:“那是什么?”濒死求救的呼喊似的,拖曳出长长的颤音。

灯火下,一团黑云妖异地汇聚在流霞殿上空,忽然俯冲下来。

空中密集的振翅声如大风刮过,霁月停下吹奏,蹙眉道:“外面有成千上万的飞虫,身形不大……”有侍卫喊了出来:“是夜蛾!”皎镜龇牙倒吸一口冷气,“夜蛾除了吸食果汁外,有的会吸人血。”众人微微色变,既是使虫师饲养的飞蛾,只怕吸血之外,还有其他手段。

骨笛尖厉的声响超越了人耳,在空中无形地横掠,直扑殿外。可是夜蛾如一张黑幕,依旧遮天蔽日地飞过来。墟葬叫道:“飞蛾趋光,要灭灯!”侍卫宫女手忙脚乱地吹熄灯火。

夜色中,殿门口充做人墙的侍卫被硕大的夜蛾迎面扑上,毛骨悚然,没等抵抗就被蛾子裹成一个毛人,周身如破开无数血口,飞蛾尽情地吸吮着鲜血,胆小的侍卫直接就吓晕过去。外面的光华洒在这些侍卫身上,布满夜蛾的脸绝望地呼救,看得殿中众人惊悚恐惧。有的侍卫见机甚快,一旦蛾子上身立即互相用刀背狂拍,谁知沾染了蛾翅上的粉末,更是奇痒难捱,恨不得脱下甲衣抓出血来才痛快。

“关殿门!”

“冲出去!”

截然相反的吼声响起,殿内的侍卫兔死狐悲,慨然向夜蛾冲去。千姿命一队侍卫关门,他站得高远,已看到殿外更有无数飞蛾,显然受使虫师驱动,杀出去或许输得更快,不如守在此处等候援兵。

夜蛾冲过侍卫人墙的防线,漫天花雨般洒进殿内,流霞殿像是被套进密封的口袋,随了袋口渐渐收紧,殿中灯火全无,殿外最后一点光亮眼看就要不见。与此同时,大门缓缓关上,关门的侍卫手脚落满飞蛾,用尽气力呼喊。

“杀!”

霁月心有不忍,骨笛吹得越发用心,夜蛾浑然不惧。皎镜饲养蛊虫多时,微一思索,叫道:“夜蛾的虫身不是鳞片就是绒毛,只怕能抵挡笛声。”墟葬回想了下殿中结构,指了偏殿一隅,“大家避到这里,我们布阵隔绝夜蛾。”说完,指挥诸师与使团众人有序躲避在一旁,他与娥眉、玉叶则快速布阵,用金砂在盘龙柱上点画。

元阙想了想,“夜蛾既是趋光怕水,引到水缸那里灭杀如何?”丹心竖起拇指夸赞道:“谁敢再叫你元傻子,我替你砍他!”元阙哭笑不得,“只有你这样叫我……你自尽吧。”

丹心嘻嘻一笑,倒出霹雳子里的硫磺粉末洒满衣上,一跃而出,向侍卫借了腰刀,把宫烛削成一段段,挖出烛芯点燃了,如花灯漂浮在水缸中。每当一处皎皎光华亮起,无数夜蛾投火而去,看得璇玑掩口疾呼。丹心矫健地跃往他处如法炮制,浓烈的硫磺气息熏得蛾子离他甚远,只须小心不要引火自焚。

蒹葭喝道:“我要迷迭香、百里香、丁香、甘菊和鸢尾草的香料,驱散夜蛾。”姽婳和傅传红从香囊里取出香丸递上,蒹葭道:“不够,大家香囊里有这些香料的,都给我。”众人纷纷解囊,皎镜旋开一只药瓶,将里面的汁水涂抹在脸和手上,“这药剂可以驱虫,只是配的不多。”蒹葭道:“快带几个人去抬香炉,记得在哪里么?”

元阙道:“我来领路。”皎镜忙替元阙、炎柳、长生、卓伊勒涂上药汁,四人冒了蛾雨,抬来殿中香炉聚在墟葬布好的阵中。蒹葭与姽婳一同动手熏燃,朱火青烟暗暗于炉中氤氲,阵中诸人见夜蛾果然避而不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紫颜左右看了看,“王上人呢?”

不断有躲闪不及的惨叫响起,阴阳早已扑回宝座上,把千姿拉了下来,八音与凌波亦赶去护卫。此时不少夜蛾或被烛火燃尽,或没入清水,但蓦然之间,像是有无形的手在阻拦,它们忍住火光的诱惑,重新在空中聚拢,不再朝水缸飞去。

少年歌手突然像着魔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尖叫,八音吓了一跳,正想训斥,叫声如惊啼婉转生波,一口气绵绵不绝。凄厉的叫声刺得人心难受欲呕,千姿沉着地望了凌波,不惊不怒。

霁月的琴声就在此刻再度响起,如玉炉吐出的香雾,瞬间笼罩少年。琴音似弓弦,将凌波尖细的歌声弹出甚远,仿佛放出了一去不回头的利箭。众人悬起一颗心,听他的气息绵长不断,歌声泠泠不绝,而利箭搜寻着敌人,不到见血不回转。

八音抱琴的手无力垂下,琴身重重坠地,咚的一记闷响,敲碎他多年自得的那颗心。他想起往日在音韵乐律上,仿佛纵横北荒没有对手,多少门人子弟,多少乐工舞伎,以得他指点为荣。可是他的心,他的手,他的耳朵,终是钝了,老了,聋了。

可怜白发生。不是成熟,而是沉沦,他沉迷于权势声望织就的金光大道,丝弦上的音节不再敏感如昔。八音一阵心凉,原来他已经没用了。

他蓦地回望凌波,少年眼中的朝气多像曾经的自己。他要用余生,好好栽培这个少年,或许,那样才能挽救末路穷途的自己。

阴阳竖耳聆听,突然殿中扑通一声,他冷笑疾奔过去,揪出一个胖子。水光掩映下的烛火,几乎被夜蛾扑灭,残余的一点微茫亮光,照在胖子脸上,正是那个狡猾的使虫师,手上虫笛碎裂。

全力用虫笛控制夜蛾的他,被凌波的歌声与霁月的琴声扰了心神,露出了身形。

千姿极为警醒,立即命侍卫打开殿门。一时光明大盛,外间长龙般的火光如丹霞射目,困在殿中的人欢喜高呼。失却控制的夜蛾,陡然发觉殿外明晃晃的火光,迅疾地往外扑去。

霁月望了夜蛾飞走,毫无欣喜之容。紫颜察觉她心情忧伤,问道:“今晚幸亏有你,为何闷闷不乐?”霁月勉强一笑,“虫蚁虽小,亦是生命。人且偷生,何况它们受人驱使,并非所愿。我的技艺若能再高明一些,叫它们摆脱那使虫师的控制,该有多好?”

紫颜微微沉吟道:“虫蚁心智不高,于乐理无感,或能凭音高操纵,难度极高,你既有心,不妨先了解使虫师如何操控。隔行如隔山,若能走到山那头,难题自然而解。”霁月谢过,若有所思地凝望殿中。

轻歌领了五百人,手持火把赶到流霞殿,看到夜蛾如云,差点疯了,发狂地命人用火烧飞蛾。蛾群如惊飙袭向众侍卫,火焰烧得落蛾如雨,偶有侍卫被夜蛾扑上,同僚毫不留情地把火把贴近,炎炎火光灼烧了蛾子,也无情地烧去受害者的眉毛头发。就在这近乎自残的混乱攻击下,夜蛾如狂躁的野人,空有力气却不知如何用劲,逐渐被灭杀了大半,余者向宫外仓皇飞去。

轻歌顾不上缠斗,领了大半人马冲进殿中,迎面看到千姿坐在红锦地衣上,神情自若,桫椤倚靠着他歇息,阴阳与八音、凌波恭敬围坐在旁。四周虫骸堆积,凌乱的战场有种荒谬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