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魅生(出书版)【5部】(334)

小楼凭栏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她心中哀伤渐去,只有淡淡远思。每每回忆旧情,追取残存的吉光片羽,仿佛黑暗里明月仍在注视。

紫颜终是安心。他偶尔也会介意,那些经由他改变命运的人,沿了怎样的旅途走下去。他真的偷天换日,翻覆乾坤?或是弄巧成拙,颠倒人生?

擦肩而过的心上人,是否会再相逢?命中注定的错误,能否真的抹去?那一双神之手,会在茫茫交错的分岔路口,指点最想走的一条路?还是将涂改因缘的业报压在他身上,一旦他担不起太多人的命运,就尽数收回他纵容的好运?

他到底在窃取什么?

紫颜凝视霁月,她沉醉于乐道之美,以此忘忧。那么他呢?与交缠挣扎的命数相斗,有多少乐趣?他抗争至今,那如影随形的过往,并不曾逃过。掌上断纹,如今似断还连,或许,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聊胜于无。

琴音中,他看见霁月的灵性飞舞。

曲停,音声不绝,心头郁结似也随了琴音消散。

霁月起身告辞。

夜风骤起,春夜的孤寒如檐上清凉的露水,顺了青瓦丝丝滑入。紫颜取了一袭百蝶纹大红织锦披风递与霁月,她展眉望了衣上锦绣,“文绣坊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清冷的霜月被艳日般的红光裹着,她的两颊亦微微有了淡淡晕红,气色暖融。元阙微微有些羡慕,她多年心结渐解,而他心中的死结,不知如何解脱。

萤火紧张的面容终是松弛下来,默然朝紫颜行了一礼,跟随霁月离去。

他何尝不是身化为三人呢?

他为望帝时,穿梭于阴谋诡计中,身心皆疲。

他为沧海时,放下江湖恩仇,只求她乐音解忧。

他为萤火时,忘却从前,或喜或乐,或哀或愁,默默体味流水般的日子,有多少寻常人的喜乐哀愁。最终,他想守住这个身份,自在地伴在她身边。

这就是一生了。

元阙凝望两人的身影,若能洗去过往种种,看去真是一对璧人。可是,谁又能无牵无挂地活着?旧日伤疤,能痊愈已是万幸。

他想了想,告别而去,走时若有所思,神情清朗了几分。

及众事皆定,朝野传来边境僵持的消息,亚狮国一万边军并苍尧一万伐虏军,与西域联军隔了春阳河遥相对望。正是春生草长的时节,伐虏军依据元阙提供的营寨建造图纸,打造了坚固的营地,战马就近放牧,馈饷在亚狮国就地筹办。

北荒军取守势,西域军也没不耐,只是派斥候窥测,并不曾开战。苍尧百姓闻讯大安,夸耀北荒大军可横扫西域,吓得小蛮儿们没胆。

诸师言及此事,不敢如此看好。墟葬心下不安,略提了一句,近日只怕有事。皎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嘻哈两句作罢,丹心与元阙都是少年人,有股子胆气,并不惧风雨欲来。至于紫颜和侧侧、傅传红与姽婳,谪仙人一般超脱世外的,无论天边的战火或眼前的危机,总是随其自然。

霁月与这些离得更远,如净瓶里的杨柳枝,不染尘埃的洁净。即便住在天渊庭,亦是足不出户,调琴弄音,仿佛山水乾坤都在她心里,一心浸润在音韵中。曾经心死的她,在弹奏中全情投入,渐渐找回了初心。

诸师不时听见春雨氤氲,苍波万顷。这山风水月中,墟葬、皎镜、丹眉、姽婳、紫颜这些与明月相识的旧人,仿佛看见昔日那个梨花白雪般的男子,玉指若舞,在宫阙下翻飞新声。

她宛若明月附身,抽弦度曲,颠倒众生。她又不是明月,是惊破茫茫银河的一道流星,是清风吹过修篁的一曲天籁,是水泻玉盘拨动的一缕清音。

萤火依旧伴在霁月身边,他对明月的敬意和愧疚,仿佛一根线牵动遥遥远方,令霁月有所怀想。她奏琴时,他焚香静坐,如青山相对,云雕绝尘,远观桐琴上烟岚明灭。

声无哀乐,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以乐律调情志,以五音传心性,俯仰天地,凡心有所感,即有音声相伴。霁月弹得入神,不觉心手俱忘,但见大江东去,鹰击长空,自在无碍。琴音超越了一切技巧,晨钟暮鼓,空山雁鸣,闻者无不心有所感,仿佛神游天外不思归。

霁月欲在盛典上演奏的《钧天曲》终至大成。此时诸师正于琴室赏曲,心旷神怡,良久不能出声。霁月不安地道:“如何?”她新创此曲,琴中自有气韵风骨,恍然有如活物,便心生揣测,唯恐拘于丝弦,不能得自然妙趣。

“音可观,香可视,色可闻,味可听。”紫颜赞叹不绝,抚掌称妙,“这一曲足以流传后世。”姽婳亦笑道:“我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这曲子不但洗了耳朵,也洗了这颗尘心,竟比我那香还要神妙。”

墟葬拍手大乐,“你们听得太入神,没见小傅已经画了一幅丹青?”诸师凑过去看,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画卷上簌簌落笔,霁月凝神弹奏的身影后,众人或卧或坐或立,三两成群,悠然自得。最后一个画的正是傅传红自己,画中人亦在奋笔落墨,众人不觉莞尔。

墨色光华中,诸师飘然若仙,霁月凝看半晌,“傅大师,这画赏了我可好?”傅传红忙道:“你一曲惊世,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敢说个赏字?”霁月浅笑,捧了画细细又看一遍,把诸师形态都收在心里,再想曲调起伏变幻,不觉笑道:“看了这画,我竟猜得出落笔先后。”

傅传红眼睛一亮,“你果真看得出乐音?”霁月秀目流转,道:“知乐音画理的可不止我一人,紫先生,你来解释如何?”她听闻紫颜于丹青亦有涉猎,动了戏谑的心思。

紫颜也不推辞,径自走到画前,指了人物说道:“起首处曲音闲雅,一炉好香正袅袅而起,姽婳凝神端坐,可见首个画的是她。乐曲二段陡然激越,有如大军奔袭在外,皎镜两眼发亮,单掌击案,蒹葭大师望了他笑,想是听出了妙处。三段大军遇敌相持,两边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娥眉紧抓墟葬的袖子,面色动容。待到四段将军出击,琴音急促激越,笔下亦顿挫挺劲,便可见元阙握拳欲立,须发张扬。”

众人兴味盎然,聚在案边看画中人神态毕现,各得其乐。

“第五段大胜凯旋,丹眉大师惬意含笑,丹心跃然欢颜,寥寥几笔就勾出神态。至六、七两段帝王祭天拜祖,祥鸟来临,曲调转为肃穆庄严,小傅想是在画霁月奏琴,因她神情端凝,左手大指按弦,这是神凤衔书势,所谓‘衔书来仪,表时嘉瑞’。第八段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与侧侧怡然交谈,则用了淡毫轻墨,笔态纵逸。最后一段曲调轻柔淡雅,隐者归去,闲适山林,笔意疏狂简练,正合这旷达洒脱的画师,用笔挥毫。”

丹心道:“咦,我听见的与你不同,是一只鹰横掠长空,高飞翔云,俯冲掠食。”元阙道:“唔,我听的是天上宫阙,神仙宴乐,斗起各种法宝,琉璃彩光,不可直视。”

傅传红递上一杯香茗,对紫颜道:“各人有各人的体悟,你说得不错,哎呀,早叫你做我徒儿,可惜,可惜了!”紫颜喝了一口,“幸好长生他们几个做徒弟的不在,不然,这一曲终了,你尚画不完。”姽婳皱眉道:“八音领了人在长胜宫芳华园,他们几个看排舞去了,听说明夜王后会看预演。说起来,盛典也就是十天后的事了。”

霁月心中一动,萤火与长生同去了芳华园,说是想听八音新编的曲子。她对八音并无争胜斗勇之心,更想见识盛典上各国来贺使团争奇斗艳的献艺,想到八音莫名的纠缠,不免暗自摇头。

墟葬点着众人的名字,数着手指道:“你们的贺礼已交了,丹心的礼器也制好了,如今霁月的曲子成了,大事已定,就差夙夜这家伙,神出鬼没,竟还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