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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262)

长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间飞蹿,没多久燃起数间屋子。夜色里仿佛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肆虐地吞没屋舍,收割生机,把天空烧出缭绕黑烟的深洞。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尽数没入大火,漫天灰烬飘摇,状若地狱。

蚀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长生想起当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灾,紫颜的笑貌又掠上心头。大火烧灭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残魂,可有重生涅槃的期望?

“罢了,今天太晦气,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卓伊勒,罚你先行赶路,在十里外的山脚给我搭个帐篷。”两人的伤春悲秋,皎镜全然无视,收拾行囊上马。

此时寒风弄袖,新月如钩,别有一番凄凉之意。被这气氛压制,卓伊勒急需喘口气,朝长生努嘴,长生向皎镜行了一礼,道:“大师,我腿脚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让我和他先行。”

皎镜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个圆润光滑的酒葫芦,挥了挥手,就算答应了。

长生遂与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驾马前行。卓伊勒回望山村,须臾间尽归幽冥,心下惨然,叹道:“但愿疫情不曾传播出去,但愿这村子没人来过。”长生道:“北荒人烟稀少,我想这疫气不会传得太快。单凭银翘散怕是不够,你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卓伊勒苦苦思索,两人一路推敲药方,想到什么,就慢下马速细语片刻。皎镜跟在后面,始终望向极西处,仿佛那暗黑的西风尘土上,会觑出一丝端倪。

当晚,在密林野山下寻了遮风的土洞,将就入眠。冬夜寒意彻骨,卓伊勒打着哆嗦搬运树木枯枝,挡在洞前避寒。他打了好一阵火石,点到枯枝上,刚燃起火星就熄了。长生见状,特意捡来一堆树枝,挑了桦树皮引燃,又添上云杉围了篝火,终于感到暖和起来。

皎镜大赞长生伶俐,长生道:“这是少爷在笔记中说的:桦树如油易燃,云杉冬日无烟。”

皎镜一怔,叹道:“紫颜和姽婳花了三年游历各国,前年又和你来过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他难得语气温柔地提起一个人。

长生沉默不语,心下倦极,烘干了草木铺在地上。卓伊勒道:“你们先睡,我来守夜。”皎镜道:“咦,你莫非还在害怕那些尸首?”卓伊勒被他说中心思,越发胆颤,强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记了……”

皎镜笑道:“不怕,梦里还会相遇,见多了就习惯了。”说完,径自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卓伊勒气得咬牙,心如跑马,一刻不得平静,仿佛一回过头去,就能望见漆黑中阴森瘆人的死尸。他勉强取了《伤寒论》翻看,火光下字迹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恼。

天亮后三人一路西行,数日里过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几个村落哀鸿满路,与他们所见的那个村子一样,鲜见活口。北荒本就缺医少药,一场瘟疫下来,或病或饥或累,就算是体力强健的青壮年,也抵受不住侵袭。三人看够了人世枯荣,萧瑟荒景,每到一地都无计可施,仅能将染疫的村子尽付烟火。

长生和卓伊勒纵马急驰,心急如焚,他们憋屈多日,一心想找个活人医治,而非每日为人送终。

皎镜依旧对卓伊勒打骂驱遣,每日逼迫他辨识沿路草药,针灸防疫,长生自是两肋插刀相助,由此识得不少北地草药。

“我们的脚程太慢,你看一路走来,尸体少见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要是我们再快些,或许能见到病人……”卓伊勒苦恼,心底更有个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这疫疠莫非在和我们比脚力?”

皎镜听见这话,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医。”卓伊勒嘟囔一声,宁可医术庸常,不愿拿人命练手。皎镜听了,嘿嘿冷笑。

半月后,到了古斯族居处,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间木屋,山下的肯雅湖里有一道热泉,终年沸涌如汤,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气息,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长为尊,巫医通巫术,能沟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为主,辅以医药。长生手持紫颜早年游览北荒的笔记,看到古斯族巫医略通医术,心存一线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只见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干黄绿相间的小湖泊,湖上热雾缭绕,显出一丝烟火气。可惜对面微斜的山坡上,既无炊烟也无人声,门户紧闭,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皎镜三人看到这生气凝滞的景象,齐齐止步不前。

“师父,这里不对劲。”卓伊勒皱眉,见过太多惨象,不觉没了念想。长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进,闪出一个人影,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青年包着头面,露出一双眼,“你们是外乡人?”长生一喜,见了他的打扮微微错愕,“我们自东而来……”那人不耐烦挥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们既不是本地人,速速离开。”

长生两眼放光,皎镜和卓伊勒闻讯也赶来,好似发现宝藏。

“请让我们进去,我等是大夫。”

那青年摇头,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脱衣,查验无病,才能入内。”

卓伊勒皱眉道:“凭什么要脱衣?”

“如果三位不肯脱衣,仍想进村,就去病坊待着!”那青年没好气地指了不远处的黑色小屋。他身后院落里有人喊了一句,他极快地回了两句,不多时,就有一个衣饰隆重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的头上缠了白纱,朝皎镜等人展露了一下面容,微微见礼。

“我是族长诺汗,三位是远来的大夫?”

长生答道:“是,不知贵地出了什么事,竟不许我等进村稍歇?”

那族长诺汗为难地道:“为了此地百姓的安危,所有外来人要进病坊隔离,三日后如果无事,再请几位过去。”卓伊勒急问:“你们这里也有疫疠?”

诺汗惊恐地道:“小哥你说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等路过几个村子,都是不明不白全村暴毙……”卓伊勒话未说完,诺汗连退数步,指了他道:“快,把这三个人拖进病坊!”当即有五个大汉闪了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卓伊勒和长生,两人见皎镜不动,便没有反抗,任由人抓了。

皎镜面容奇怪,似笑非笑地高举双手,浑然无惧。

“珠兰唐娜出事了!”又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焦急跑来,狐皮衣袄,金银帽饰,一身富贵气。此人并没有遮面,长生留意到他与族长容貌极像,心下一动。

“什么?连她也传染上了?”诺汗双膝一颤,那青年连忙扶住他,摇头道:“不,不是黑鼠病,她突然瘫倒,浑身不能动。巫医大人也看不出她怎么了。”

“我买了那么多香料,病气怎会进去?快,带我去看看!”诺汗匆忙欲走,瞥了皎镜他们一眼,表情立即从慈爱转为凉薄,“把他们关起来!”

“你女儿的病很简单,埋进土里就能治好。”皎镜漫不经心丢下这句话,大踏步往村口的病坊走去。诺汗一怔,只道他在胡说,一脸忧色地奔往村中。

此地所有的病人锁在病坊里,森严的木屋透着风寒,用薄薄的羊皮封了窗,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里,木然地等待煎熬。

皎镜三人进入的这间,其中族人病情较轻,有人虽无症状,常与病人接触,也被送进来隔离。有几个妇人嘤嘤哭泣,身边的男人一脸死灰。一个小孩睡着了,眼角挂满了泪,他的奶奶茫然望了远处,徒劳地拍打小孩的背,嘴里念念有词。其余患病的人东倒西歪,散发出冲天秽气,令人掩鼻。

卓伊勒清理出空地,皎镜大咧咧坐定,一对邪气的桃花眼溜了过去,细细扫了扫众人。长生也坐了,端详各人的脸色,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