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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25)

紫颜涔涔汗下,勉强答道:“娶妻这么久远的事……”

夙夜笑得诡幻,“对于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说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紫颜抬头看他。无法看透夙夜的真面目,但他的年岁应该大不到哪里去。灵法师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窥视觊觎,他好心的相劝不无道理——倘若紫颜一心想以法术求巧,在易容一道上就无法达到至高境地。

撄宁子缓缓地鼓着掌,尴尬地对夙夜道:“不知大师能否将这假人撤下?”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为难了。”微念咒语,人偶软软地化作白笺。

姽婳凑近了对紫颜道:“我记得你会看气?”

紫颜一怔,想起初见姽婳,开玩笑说她身上无杀气,不觉一动,仔细回想夙夜咒语幻化的人偶。姽婳微笑道:“你留神看了,幻术变化出的人,并没有活人的气息。纵然它会走会动会说话,也不过是人偶。”紫颜道:“是否连你也嗅不到它的气味?”姽婳点头,“我猜以夙夜的本事,真要想在人偶身上沾染人味,未尝是件难事。”

撄宁子叫人撤了酒宴,换上茶点,众师沿阁楼窗边坐了,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十师中以阳阿子年岁最长,他见气氛略僵,招呼身后的弟子明月,向撄宁子一拜,道:“且容我和徒弟合奏一曲,给山主和诸位解个闷如何?”

撄宁子呵呵笑道:“再好不过!每回听到大师的乐曲,我心便宁静非常。”

阳阿子从袖中摸出长笛,明月打开乐囊中的古瑟,如牵挽情人的手,乐器在抚摸下闪出釉亮的光泽。清音初起时,宛转如天与地的私语,纤纤拂弄心尖。披纱垂柳,迎风扶云,烟波细雨,红尘醉软。笛瑟合鸣,听者心境各不相同,孤寂,唏嘘,淡漠,怅惘,一个辗转,一波曲折,一段人生。

撄宁子叹息摇头,勾起无限往事,锁眉的愁意略略舒展了,旋即一个音跌落,再度拧成了结。不如意事常八九,纵吃穿不愁又何用!他黯然神伤,陷入迷糊的沉思里去。

笛声甫一作响,傅传红被诱得潸然泪下,仿佛投身于起伏的乐律中,忍不住用手蘸了茶水,在一旁的高几上描出苍茫山景。落落青山今何在?千红万绿不见人。姽婳受了音色感染,怔怔望他,忽觉这呆气的画痴流泪的模样甚是动人。

紫颜却听到了杀伐之声,硝烟的战场,血腥的杀戮,沙哑的嘶喊。绝望的脸孔一张张闪过,他闭了眼,被狰狞的面容惊得张开双目,不想再凝听乐曲里的悲哀之音。他同时疑惑,两个儒雅斯文的乐师,为何能奏出如此铿锵战乐,将心狠狠裂成了两半,才听得懂个中无言的痛。

想到这里,禁不住杀气的他打了个寒战从乐曲中醒来,瞥向夙夜。不知不觉中,他已过度在意这个灵法师的存在。

夙夜的墨袍随了乐曲缓缓飘动,是唱和或是陶醉,它就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兀自摇头晃脑宣泄自己的喜好。而夙夜漠然如山,任何波涛到了山崖前便粉身碎骨,不论悲喜,于他只是烟云。若十师里他人皆至情至性,夙夜就是无情无性的一位,亲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惧。

知道紫颜在看他,夙夜一抬眼,故意与他目光相撞。紫颜没有躲开,着了魔地盯了他看,心里想着,这是必过的一道坎。夙夜轻笑,紫颜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你觉出不对了?”

紫颜一个激灵,夙夜无动于衷地移开目光,散漫的面容上连五官亦不可辨。紫颜低下头,听见夙夜的传声继续说道:“你应该听出了杀气。”

紫颜微微颔首,夙夜遥遥地一笑。

“你再仔细听,阳阿子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紫颜心下动容,环顾场内,并无特别的事发生。夙夜察觉到何样的可能?他忽然忆起自己的身份,看透人心的易容师呵,最擅长撕开人的假面,直插血肉深处。

每道细纹每个眼神,仰止中的分寸,流转间的心思,紫颜从眉梢眼角凝视过去。而桌椅陈设,庭院布局,何尝不是他须收于眼底的本相?凡细微处都可能被动过手脚,被有意无意地篡改掩饰,夙夜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吧。

那么,阳阿子想说的又是什么?萧萧杀气,是暗示还是警告?作为最年长的乐师,他或许看到了众师忽略掉的某样事实。

紫颜想到了某种结局,浑身一颤,夙夜的声音如影随形,像从他心底反弹上来一般,说道:“借重你的易容术,今趟,可好好和他们斗一斗。”

紫颜想对夙夜说,何不用你的法术?心里又为夙夜的决定感到兴奋,终于有机会在众师面前大展拳脚。遇到傅传红以来,他见识了太多绝技,一心想再施技艺,以焕然一新的创想为人勾勒容颜。他仿佛站于宝山上,内心洋溢喜悦,被不断喷涌欲出的灵感冲击得手痒难耐。

姽婳似乎能听到两人对话,怔怔地望了斗拱悬梁发呆。傅传红留意到她的不对,关切地问:“怎么?”姽婳奇怪地道:“有外人的气息——”

扑通。

有人从飞檐上掉落,有人在花丛间摔倒,阁下的守卫大叫:“有刺客!”撄宁子脸色骤变,吩咐虞泱:“快去,抓活口。”虞泱领命,飞身从三楼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如雪花夺目,朝撄宁子刺来。阳阿子神态自如,明月依旧抚瑟若舞。笛子吹高了一个声调,音如飞叶,迅疾地钻入刺客耳中。

黑衣蒙面刺客的剑微一挫顿,回身似灵飙陡转,往阳阿子身上招呼。阳阿子不避不退,笛音又如清波激石,旋即涨高一音,连珠似的争流而出。剑气再次受阻,青鸾手中绣针忽然破竹裂帛,从乐曲织就的华美匹锦中飞射。

她自幼习武,身段柔软异常,随绣针翩跹疾飞,未容展睫已到刺客面前。刺客大惊失色,刷刷几剑绵密攻势抢先发动,试图以攻代守。谁知青鸾仿佛在刺绣云衣,动作未歇,又是四针自上下左右补上,结边锁扣,绕线叠鳞,把他的退路封死。如他此时一剑穿过青鸾,只怕周身五处皆要被针钉死,苦不堪言。

对方无奈收剑闪身,横掠一丈,滑到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身边。

笛声转为缓静,海上冰轮高挂,清风拂面。刺客不识风情,瞅准这边三人年纪最轻,试图反败为胜。姽婳早有防备,刚想弹出手中香丸,突然听到“咔嚓”一记微响,如梅梢落雪,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换了方位。

刺客顿觉双脚铅沉,竟是抬也抬不起,身影猛地卡在众目睽睽之下。

数道蛟革长索从地上横空长出,牢牢地拽住刺客纵跃的身躯。一张白网如莲花悠然飘落,不偏不倚罩在他头上,无论如何挣扎,缠丝般越挣扎越紧,几乎要勒进刺客的衣衫里去。

笛声戛然而止。瑟音曼声响过,余音在耳,手已离弦。璧月健朗的声音传来,“你四面楚歌,老实投降了罢!”

姽婳叫道:“不好!”刺客果然在网中一动不动,皎镜弹出座位看了,道:“又是‘嚼蕊’之毒,对方有医道名家在。”紫颜见过夙夜的手段后,想法已是两样,道:“会不会是傀儡,不是真人?”皎镜瞪他一眼,复又去看夙夜,露齿笑道:“好,好,这烫山芋丢给灵法师,我不看了!”

紫颜自知失言,皎镜翻身落座,遥遥敬他一杯,道:“小子别怕,仵作这活儿,易容师也当得,你去瞧瞧如何?”紫颜苦笑,浅浅饮了,走到白网前俯身查看。璧月几下摸索,把机关禁制撤了,傅传红心驰神往,叹道:“十师各有所长,唯我学的丹青一术,不过是绣花枕头!”

姽婳噗嗤笑道:“你又妄自菲薄,见了那么多杀手刺客,面貌多半损毁,也就你记得他们的模样。你把那些人画出来,兴许有山主认得的。”

傅传红精神一振,道:“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