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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112)

紫颜,那个他擦肩而过的易容师,正在养魄斋的卧榻上品茗。

他在一旁立了,紫颜起了身,过来看他。素色的纱衣,穿起来偏这样妖娆,他愣愣地看呆了。

“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把裹布解下,“大夫说,这是鹤茅汁毁的容。”

紫颜掩了嘴呵呵地笑。他没见过男人笑起来这样迷人的,竟比女孩儿们更俊俏。

“哪里有什么鹤茅汁,想是那大夫编出来蒙你的。”紫颜轻抚他脸上的伤疤,奇形怪状,触目惊心。脸皮的根基很弱,只怕任何一张面具都戴不长久,若要重新叫这脸孔生肌肤,只怕要养得数年,慢慢调理。当下有了计较,“嗯,你的伤的确重了些,倒也不是全没法子。你有耐心么?”

耐心。他苦涩地想,等了那么多年,早已不争朝夕。

“我有耐心,会有多久?”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他松了口气,欢喜起来,“不长,我等得。”

紫颜微笑,“哦,看来你是个有耐心的人呢,如此甚好。”

烛明香暗,他嗅到好闻的香气,是一截细细的香,纤弱地在香炉里焚烧。桌上摆开一排器具,他想到被关在笼子里时的抑郁黑暗,这些类似的冰凉工具,曾叫他齿冷。

可此刻,心甘情愿被这个人摆弄,哪怕用刀割破脸皮,会是神仙之术的展现。他屏息,等待最终的时刻。

“要易容了,你怕不怕?”

“不怕。”骨子里是告别的决绝和期待。

“若抹去了从前的所有呢?”

“没什么可惜的,就依了先生吧。”

“唔,若真没什么,我就下手了。”

刀光闪过,酥甜的香气,他不觉得疼。他的脸皮很薄,可他的心,很厚实,足以承载任何苦难。他就要有一张脸了,有五官,有表情,有世人可以接受的面容。他欣喜地在心里哭泣。

香断,刀停,功成。

睁开眼,他不再记得以前的事。他是个焕然新生的人,仿佛一出生就长到如今,错过了很多的片断。

第一眼见到的是紫颜。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信了,这是多美丽的一张脸,少爷说的话,他深信不疑。

他拿镜子,照见自己的脸,灵气逼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看,足足看够半个时辰才放下。

“真奇怪,好像这辈子没照过镜子似的。”他朝少爷不好意思地笑。

紫颜含笑,牵了他的手道:“从今日起,你跟我认字。以前荒废了,以后在这里,慢慢要多学一些。”他点头应了,心里有一朵花在盛开。

他喜欢留在这里的感觉。光华富丽的门庭,过分奢靡的铺张,因了紫颜的存在,这一切不合时宜的华丽,仿佛有了生存的意义。和他一样。

他忽然想起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就问紫颜:“我叫什么?”

紫颜温柔地望了他,“长生。”

附录:浅谈魅生

「楚惜刀」

(限于篇幅及成稿的状态,本文主要论述发表在《飞·奇幻世界》的《魅生·妖颜卷》中的内容。)

【缘起与传承】

《魅生·妖颜卷》自二○○五年二月动笔,八月完稿,共计八章。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传奇易容师的故事。“易容”在本作品中,指一种可改变人的容貌、体态甚至性格、记忆的超绝技艺。

易容术作为改变容貌和体态的化妆术,在现当代武侠小说尤其是古龙的小说里时常可见,《碧血洗银枪》的玉玲珑、《绝代双骄》的屠娇娇、《陆小凤》的司空摘星和《武林外史》的王怜花等都是个中翘楚。易容术作为出奇制胜的法宝,经常是武侠小说中扭转敌我悬殊、情节急转直下的常用道具和桥段。我自幼深受武侠小说熏陶,对易容术当然不陌生,加上当代整容术和化妆术的蓬勃发展,以及美剧《整容室》(NipTuck)的问世,都促使我想将易容术系统化、职业化,从而创造出《魅生》的故事及其人物形象。

“魅生”,顾名思义,可作“魅惑众生”解,可作“魅由心生”解,亦可作“百魅丛生”解,简略的标题可充分发挥中文的多义和联想,解释则自在读者心中。《魅生》较特别处在于,它不仅是对以往小说中易容术的模仿,而是赋予了易容术更为玄妙神奇的幻想色彩,不但“面由心生”,借助奇异香料的作用,易容还能改变人的性格和记忆,使其身心皆变,完全成为一个新的人。寻常高明的易容故事,类似于唐宋“传奇”的文本——故事传述的是“奇事奇遇,奇闻奇观”,无论境遇多么奇特,主人公无论多么厉害,总在人力可为的范畴内。譬如《聂隐娘》里的空空儿,“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技艺非常了得,但依然行刺失手,一击不中。这里的“奇人奇术”,尽管有所夸大,依然是到达人类极限的一种“奇”。《魅生》里的易容术,则更贴近于六朝以来的“志怪”小说,或者说是泛化了的传奇,其中由易容、香料控制人的心神、导致性格记忆变化等等玄妙色彩,已是一种超现实的“奇”。前传中出现的灵法师等内容,更体现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六朝志怪特色,鉴于不是本文论述的篇幅,这里暂略。

由于《魅生》的超现实特点,使得它最终被归类在了“奇幻小说”的类型中(尽管对于大量描写中国古代背景的幻想小说是否属于“奇幻”这一说法还有很大争议,本文暂且模糊奇幻、玄幻、魔幻等的定义),同时,它也带有泛武侠文本的特征。

【结构与时空】

在《飞·奇幻世界》登出的八篇魅生依次为:《别离》、《声色》、《彼岸》、《浮生》、《花夕》、《鸳梦》、《云烟》、《空焰》。一件有趣的事是,它们在登出时是以短篇而非长篇连载的形式出现的,读者刚开始阅读时,是将它们当作一个个零散、独立的故事来看的。故事过半之后,读者终于看出了个中联系,每个故事除了独立成章外,还可以集珠成链串成一部长篇。

本卷名为“妖颜”,指的是主人公紫颜,以及掌下生花的易容术,八篇的篇名都是紫颜易容时分别用的香料,除了配合当篇的故事内容外,也是紫颜易容时的招牌特色。《别离》始于初春,《声色》则是春末,春季的两篇情节互有关联,《别离》中用到的人皮面具,在《声色》中交代出为萤火所有。接下来《彼岸》承接上文对萤火身份的猜测,直接引出另一个重要人物照浪,同为夏季篇的《浮生》,则引出与照浪合谋的熙王爷,两篇情节的呼应暗合在后文;同时《浮生》又以熙王爷引出了《花夕》里的尹贵妃。之后四篇结构循环如前,秋季篇的《花夕》、《鸳梦》讲述两个容颜渐衰的女子的爱情与围绕她们的阴谋,冬季的《云烟》与《空焰》则是两个男子落空了的企图心。

《妖颜卷》的故事时间历经一年,其中相关故事又涉及到过去的多个时点,最早上溯二十年前,这就将小说的时间之箭射向更遥远的往昔,拓展了有限时间的广度,为情节敷衍留下较多的想象余地。人物的命运与过去纠缠交织在一起,当日的因与今时的果,当日的结局与今时的重构,每个人都是随着时间链向前运动的一个点,在他们遇到了紫颜后,命运悄然突变,不再重复过去,而有了崭新的收梢。易容术乃至背后这个人,成为浩茫时空中最为闪亮的焦点。

于是紫颜所在的紫府,理所当然成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道教将“紫府”称为神仙居处,无论在《魅生》中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都使这个地点带有某些暗喻的性质。紫府是一个封闭空间,这里有不合时宜的奢华和高深莫测的主人,每一场易容都能达成主顾所愿。与其苛责这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倒不如将它视为一种符号和象征,这是一处仿佛“神秘之钥”的存在,每个身处命运漩涡的人,会走向这里寻求解开难题的方法。因此,即使紫府这个空间是固定不变的,紫颜的主顾却来自四面八方,小说的空间依然可以由一个点向外辐射,到达足够远的地方。限于《妖颜卷》的篇幅,本卷中紫颜的主顾从市井的“野”,慢慢转移到宫廷的“朝”,八个故事历经春、夏、秋、冬,既有人生的暗喻,也让结构更为环环相扣密不可分,如刺绣针法,交替往复、相互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