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象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
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来临。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大约我是任性。随便了,反正他们要乱就让他们去好了。
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中。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轮廓,看到她用了安静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给他们塞了点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地,规矩的,连一支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