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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月(40)

没有人想贪这个便宜,市民们观望了数日,终于发现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乱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决。无数人涌向火车站和码头,而码头根本无法行船,全是军舰。慌乱的人群像禽兽一样被军队赶来赶去,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中国军队和日军互相开火,难民们只有四处奔逃,却又无路可走,于是大家又只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里,露生和求岳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投宿的旅店于28日当夜就遭到轰炸,露生眼见旅店老板横尸在残破的楼梯上,忍不住恶心要吐,金求岳抓着他的手厉声道:“少矫情,跟我走!”

向哪里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随着奔逃的人群,抱头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弹。很快地,他们见到了更多尸体、更多废墟。行李早就被挤掉了,露生什么也顾不上,只用力抓着金求岳的手,随着他一路狂奔。走到闸北,轰炸越发猛烈,炮弹在他们眼前炸开,每走一步都踏着残肢碎肉。忽然轰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静,又有无数的人从废墟里探头,大家又是一阵乱跑。

像是等着狩猎似的,又一架飞机过来,炮弹正撒在他们头顶上,大家都闭目待死,可炮弹好像被风吹歪了,落在别处,他们睁开眼,却有无数的碎瓦弹片锋利地削向人的身体。

什么也看不见,有些人还来不及睁眼,已经在烟尘里被削去了性命。

浓烟过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着一只断手。

他脚下是尸体,头顶是滚滚的浓烟,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地喊着、跑着,有军人大声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着他向前走,把他挤到路边,他握着那只手,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金求岳死了,就这样死了,留下一只残断的手。他一瞬间发了疯,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头往南跑,心里什么也不想,他要找着金求岳的尸体,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没他,踏着他没头没脑地向北涌动,露生抱着那只断手,滚到路边,这时候也忘了哭,他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怖的场面里异常冷静而镇定,他把那只手塞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只盯着路边的尸体――怎么哪个都不是?

又有人推着他:“往北去!掉头走!”

露生躲开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疯了,一阵一阵开枪的声音里,开炮的声音里,他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头,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哑透了,烟熏火燎地吼:“傻逼吗?跟上来!”

他被他用力拉着,无从抵抗,一路穿过人群,不知是向什么地方跑,飞机又来了,他们一头钻进废弃的房子里,这大约是个饭店,还有许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这才看清,拉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金求岳。求岳一脸的灰土,整个人完好无缺,满面怒容:“操|你|妈叫你抓着我你他妈抓谁去了?”

露生犹觉自己是在做梦,掏出怀里的断手看一看,果然根本不是求岳的袖子,他的眼泪这时候才滚下来,半天才说:“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金求岳更加暴躁:“我死了你就跑啊!怎么不跟着别人走?你往回走干嘛?”

露生噙着泪道:“我得找着你的尸身,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金求岳破口大骂:“傻逼玩意儿!老子叫你跟着你跟不住,逃命你都不会吗?白露生爷爷!有点儿出息,我死了你得活着给我报仇,懂不懂?”

他的怒骂被飞机的噪音打断,求岳啐了一声,按住露生的脑袋,两人一齐躲到桌子下面。无数灰尘落下来,残砖断瓦砸在他们头顶的桌板上,房子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梁断了,砸下来,正砸在他们脚边上。

露生还在流泪,倒不是害怕,他一时大悲,忽然又大喜,眼泪怎样也止不住。求岳回头看看他,恼火地给他擦了一把脸。

“别哭了好吗?怪我,没抓好你。”

露生哽咽道:“是我不中用。”

“行了少来这套,蹲下别动,我估计待会儿还得有一波,咱们顶着这个桌子,到墙角去。”

这是参考了防震的安全知识,金求岳心想,地震都震不塌的三角区,轰炸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全的。

他们俩顶着桌子,落定在墙角上,又一阵炮弹下来了,果然这里瓦片掉得少些。

外头响起枪声。

求岳睁开眼,看住露生,露生也看着他,炮火硝烟里,人的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差点就真的生离死别,幸何如之,现在终于又躲在一起,可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又是怎样。

“露生,你一直觉得我在逗你。”他喘着气说,“你听好了,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开玩笑,你要记清楚。”

露生点点头。

“我们得离开上海,要是逃命路上谁死了,另一个就得好好活着,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我死了你给我报仇,知道吗?”

露生又点头。

“炸我们的是日本人,听见外面小鬼子声音没有?我要是死了,你不许哭,也不要管我的尸体,你要想办法逃出去,参军打鬼子,日本跟我们血海深仇,记住没?”

露生仍是点头。

金求岳看他许久,背过脸去:“最后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一直想干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没了。”

露生还欲点头,忽然愣了。

又是一阵轰炸,飞机就在他们头上,他们能从房子炸破的窟窿里看到机翼的阴影,几枚炮弹落在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露生忽然见金求岳回过头来,两片沾满尘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充满硝烟气味的长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求岳吻了多长时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吻的背后是一阵一阵枪声,飞机令人牙酸的马达声,妇孺无助的嘶喊和哭泣声,无数声音,织成纷乱人世的惶杂的巨响,像把时间也踏碎了。金求岳吻着他,活像下一秒,他们两个就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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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嘉定

淞沪危急,孙科的傀儡政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1月30日, 蒋介|石电令全国, 号召抗日:“我十九路军将士既起而为忠勇之自卫, 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 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此即为《告全国将士电》。

慷慨的号令在广播里嘹亮地响着,自然也有忠勇之士请战,但募军的大门并未向平民敞开。对于自以为精锐的国军而言, 他们其中的许多人自军校毕业, 还怀着一颗保护弱小的心, 上阵杀敌乃是军人之天职, 何须手无寸铁的平民参战。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也熄灭了之前一触即发的宁粤对峙,军阀们还保持着起码的自尊心, 在侵略和侮辱面前先联合起来。一切战略都步入正轨, 调度得当。在蒋|介石发表通电之后的三五天里,国军第88师师长俞济时主动请战,何应钦亦受命前往南京驻防, 并派兵增援沪上, 追随率先奋起抵抗的十九路军, 与日军展开正面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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