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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1-6部】(出书版)(149)

因此方才孙思邈一句寻常之话,在陈顼耳中听来就是别有意味,也就怪不得淳于量和那紫衣少女为之变色。

往事如刻,往事如烟。散的终散,记的难忘。

灯火照得大殿亮如白昼,却始终难以照去陈顼心中的暗影。

孙思邈闻檀香渺渺,回忆往事,终于明白为何陈顼一来,就要在殿中摆放这么多香炉——只因为当年他见陈顼的时候,陈顼活得简直猪狗不如,环境的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见到陈顼的情形……

那时候孙思邈还是意气风发,陈顼却奄奄一息,只有出气,难有进气。

孙思邈靠近的时候,陈顼卑贱不堪,眼眸如渊——填满仇恨怨毒的深渊……

“当年,朕想死。”陈顼终于打破了沉默,又望向了脚尖。

这是他十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的他常年戴着沉重的枷锁,有一日没一日地活,难以抬头,也不想抬头——不想抬头去见别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贱。

他虽当了天子,可这个习惯却从未改过。

孙思邈眼中终露分怜悯之意,却仍旧沉默不语。

“可朕没有死。”陈顼又道。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他若死了,又如何能坐在龙椅之上?可在他心中,这绝不是废话!

“朕没死,就是苍天让朕还活着……”陈顼缓缓道,“先生当年不是对朕说过,苍天给予我们生命,本是让我们好好地活——活着去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不放弃!”

孙思邈微笑道:“圣上说的不错。”他神色唏嘘,回忆往事,感慨万千。

十三年前,他曾医治过陈顼。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卑贱的人就是陈顼——那时他根本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救陈顼,却又不停地折磨陈顼。

他若不是救了陈顼,也不会发生之后那许多事——许多让他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虽不知陈顼的身份,他还是尽全力去医治、劝导陈顼,给予陈顼活下去的信心——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若有疾厄求救者,不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先生不但治好了朕的病,还给予朕活下去的勇气。”

陈顼喃喃道:“当初朕几乎要死了。可自从见到先生后,朕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先生这样的人。先生是朕在长安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好人。”

孙思邈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他受赞后并不欣喜,反倒有分担忧——担忧陈顼见识的偏激!他能救人,却难以救心。他只能尽力去做一些事情,无论成败。

陈顼低着头,并未看到孙思邈的疑虑,又道:“自先生走后,朕就不停地在想,为何先生会来,为何先生会对朕这般好。那时候,先生比朕还要年轻许多,为何就有那般的真知见解?”

沉默了片刻,陈顼得出了结论:“朕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本是苍天的安排!”

“苍天的安排?”孙思邈有些错愕。

“是苍天的安排!”陈顼霍然握紧了拳头,抬头望着孙思邈,一字字道,“是苍天让朕在绝境中遇到了先生,是苍天让先生来见朕,这本是苍天的旨意,只因为朕是受命于天!先生,你说是不是?”

殿中灯明,淳于量又在低微地咳。

孙思邈望着陈顼眼中的咄咄之意,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他含糊其辞,陈顼却像得到了肯定,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大声道:“不错,是天意!古人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先生,你说这句话可对?”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心中却道,话虽不差,但你理解的却只怕有了偏差。

“朕后来豁然想通,这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苍天让朕承天命前给的磨砺。朕终于熬过了这场磨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朕永远不会忘记以前的磨砺,这才在这里设了个牢笼,不停地提醒朕。”

孙思邈打量着身旁的铁笼,终于明白这宫中为何会有这种笼子。

当年陈顼在长安的时候,不也在笼子中?

难道说当年陈顼人在笼内,孙思邈在笼外的情景让陈顼记忆犹新,今日陈顼才掉转环境,让孙思邈也体会一下他当年的感受?

孙思邈猜不出,心中却有分悲哀——悲哀的不是自身处境,而是陈顼的心境。

陈顼目光更热,其中似乎有火燃烧,又道:“朕每次望着这笼子时,都告诉自己,当图一番大志作为,才不负苍天所爱。伯宗无能,朕取而代之,并非对长兄不敬,而是天命如此!”

孙思邈心中暗叹,只是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默许,但有时候也是否定。

他眼下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

陈顼终于冷静了下来,再次低头望向了脚尖,缓缓道:“先生当年救治朕,虽说是苍天的旨意,可朕一直还感激着先生。朕这一生,感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兄长,一个就是先生。”

孙思邈心想,你感激你大哥陈蒨,就废了他儿子的帝位?你感激我,就把我关在笼子里?你这种感激,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很少说出这种伤人伤己的话来。

那紫衣少女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突充满了仰慕之意。淳于量人在角落,神色很是憔悴,可眼眸益发得明亮。

“朕要报答先生。”陈顼喃喃道。

孙思邈道:“往事都过去了,很多不必记挂。圣上其实若能忘记的话……”

“不,朕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报答先生。”陈顼并未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坚持道,“一定要报答。淳于将军,你说朕如何报答先生呢?”

淳于量咳嗽道:“或许可问问孙先生的意思。”

陈顼却未听进去,径直道:“朕要封先生一个大官,留在宫中最好。不但要陪朕,最好还能教导太子……先生,朕让你当个太傅如何?”

太傅本是朝廷闲职,但非威望极高的人不能担任。

陈顼这么决定,无疑对孙思邈很是器重。

那紫衣少女眼眸亮了,脸有喜意。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说,陈顼望向了身边那紫衣少女,缓缓道:“先生,这本是朕的女儿临川……你们虽没有见过,可她听朕说过先生的往事。”

沉默半晌,陈顼又道:“当年先生虽离开了朕,但朕并未忘记先生。回转江南后,一直打听着先生的来历和去处,很快知道先生医治朕不久后就失踪了。对于先生的失踪,有些人说先生归隐了,也有人说先生遇到了不幸……”

嘴角突然抽搐下,陈顼迟疑片刻,没再说下去。

眼中又闪过分怨毒之意,但显然不是针对孙思邈,陈顼道:“朕知道先生的往事,很是唏嘘,临川听了,也是和朕同样的感受。”

陈顼迟疑的时候,孙思邈只感觉胸口一痛,笑容有些僵硬。听完陈顼所言,他这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临川很喜欢先生,曾对朕多次提及过先生,想要见先生一面。”陈顼缓慢道,“朕有意将临川许配给先生,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临川公主脸上晕红,灯光下少了高傲,多了分羞涩之意。她双眸如星,执著地望着孙思邈。

殿中静寂,有檀香细细传来,满是香气。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圣上好意,在下心领了。”

临川公主脸色陡变得异常苍白。她正值花季,多富幻想,心思细腻,如何听不出孙思邈的意思?

“先生是什么意思?”陈顼霍然抬头,似对孙思邈所言有分不解。

“在下素来闲云野鹤,并不愿在朝廷为官。”孙思邈缓缓道,“圣上的好意,在下很是感谢,却不能接受。”

陈顼目光突然变冷。

殿中的灯光似乎也都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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