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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11)

可他拴着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楼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个

个窗口却又是银灰色的。浓重的夜气一点一点地淡散了,楼房静静地伫立在暗夜之中,

像一只巨大的亮着一个个小屉的黑盒子……

这时候,便有一只黑色的小精灵从银灰的小屉里飞出来,谁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只有一声响动,微微地响动,就化进夜空里去了……

  十四 瘸爷不出门了。

过去,他常拄着拐杖到村街上去晒暖儿,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里,怔

怔地想着什么。瘸爷不出门的时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门,就整日在他身边卧着,眯着狗

眼也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瘸爷是扁担杨辈分最长的老人,为族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他

那条瘸腿就是为族人献出来的。现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着他。

黑子也算是扁担杨村辈分最长的狗了。扁担杨村的狗儿几乎都是它养出来的,如今也算

是狗儿狗孙的一大群了。瘸爷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着熬日头。

世事变了,人心一下子隔得远了,连天也仿佛往南边走了,热的时间很长。村子呢,

也渐渐地有了一点什么,地也越来越少了。这些都使瘸爷心里难受。但最让他忧心的还

是小独根夜惊时喊出的那句话,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不好,很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喊出“杨万仓”的名字呢?这位远祖是干什么的?

人死了怕有几百年了,怎么就回来了呢?瘸爷苦苦地想着。想一阵,便又去翻那发黄了

的家谱,一卷一卷地翻,盼着能翻出点什么。可翻着翻着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来了,抖

得很厉害。“功名卷”上没有,“人丁卷”上没有,连“墓茔卷”上也没有,只有那本

最老的“脉线卷”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名下有这么一个符号:◎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么王法?不是人一生下

来就死了,没成?要是这样,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爷怎么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

边过来的,原是“一脉两支”。老祖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两个箩筐里坐了两个儿

子……后来就在这里落户了。其后的事,瘸爷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一点,也都是说不清的

事。他记得最详细的是传说中祖上发生过的一件大事。据说那时候杨家有一支后人曾有

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书”,家里极富。后来那官人回乡省亲,念及老娘含辛

茹苦地供养他长大,死时未能厚殓,便要重选茔地,迁坟祭母。迁坟时声势大极了,前

前后后有百余人张罗。谁知,起坟时扒开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树根一圈一圈地

盘严了,灵柩抬不出来。于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时,天昏地暗,黄

尘遮天,那砍断了的桑树根竟淌出了红红的血水……起坟后没几年,杨家这一支就败了。

后来据“阴阳先生”说,桑树根盘棺叫“九龙盘”,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那必是要出

大官的!再后,坟又迁了回来,可惜“风水”已破,杨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头……

瘸爷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话,回忆老辈人叙说往事的只

言片语,想寻出一点缘由来。可他脑子里始终是模模糊糊的。记不起了,怎么也记不起

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

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

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

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

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

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

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

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

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

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

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

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

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扁担杨的人掉头就走。

  十六 女人们开始骂男人了。

在九月的绿色的阳光下,极富于创造力的扁担杨的女人们,纷纷骂起男人来。她们

一个个思路大开,才华四溢,花样翻新地把骂人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骂得最精彩的还数大碗婶,她站在院里,两手拍着屁股,一窜一窜地蹦起来,唾沫

星子溅出一丈多远,引了许多人来看。

“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刀堵炮眼点天灯的货,日你千娘日

你万娘日你坟里那白鸡娃儿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连一点尿路

儿也没有。你要有一点尿路儿,俺这辈子当牛当马给你骑,下辈子还当牛当马给你骑一

日三供当神敬你!祖爷爷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说呀?!……”

男人鳖样地蹲着,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里坐着,坐着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

女人,女人生下了没能耐的儿,女人也就没能耐了。

为什么呢?不就打了一个碗么。仅是打了一个碗么,那深藏在内心里的又是什么

呢?……

家家都觉得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人人心里都烧着一蓬绿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烧

火燎的难受。

男人们活得憋屈呀!一个个溜出家门的时候,头恨不得缩到肚里去,却还是硬着腰

走路,胸脯挺挺的。咬着牙骂出一句来:“日他妈吔!”

九月,该诅咒的九月,叫男人们怎么活呢?

  十七 阴天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楼房,四周都暗下来了,唯这楼房还亮着。那亮

光在村子上空洒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线,碎钉般的扎眼。

这时候,黑云慢慢地移过来了,罩在了高高的楼房上,楼房似乎要被黑云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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