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亦这么个恩怨分明的人,只怕也是等这机会许久了,往后说不准庄子里还会掀起什么风浪……
回了院子,这外头的花圃还是老样子,不过恰逢初春,好些花儿都开始抽芽冒朵儿了,比起一个月前更显得生机勃勃。
秋亦刚进屋,金钗就颇为勤快的上来交代他离开这段时日院内的些许琐事,一说这个把月来园中情况如何如何,又说底下丫头这个懒散那个没用。虽口气只如寻常叙事一般,但措辞表达,样样都听得是将自己的辛苦劳累凸显而出。
秋亦只坐在桌边喝茶,时不时翻几页书,等她哒哒哒一席话掉豆子似得撒完后,才漫不经心道:
“说完了吗?”
金钗表情一僵,气势一下子短了半截:“说、说完了。”
“说完了还不走?”
瞧他这脾气分毫没变,端得是自己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见他动容,金钗抿着唇,心知不能自讨没趣,遂愤愤不甘地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因见他似乎心情不佳,加之金钗也走了,还留在屋内难免有些唐突,听君忙忙施礼,正要跟着出去,不料却听他突然出声:
“……听君。”
大约是因为不常叫她的名字,连秋亦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
看她仍是眼底怯然,惴惴的侧过身往这边瞧。秋亦心里微微一软,只轻轻道:“我又没让你走,你跟着去作甚么?”
听君这才缓下视线,朝他嫣然笑了笑。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下她,秋亦沉默了片刻,门外扫地的丫头忽然匆匆探了身子进来,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三少爷,夫人叫您晚上去前厅用饭呢,二小姐和四少爷都在。朱管家叮嘱我们侍候您先沐浴更衣。”
“热水在哪儿?”
小丫头忙道:“就在里屋搁着的,干净衫子也是备好了的。”说着就要走进来。
秋亦抬手摆了摆:“知道了,下去吧,不用你伺候。”
那丫头有意无意瞥了听君一眼,才欠身道:“是。”
举目朝里间插屏之后看去,屏风上果然映着滚滚热气,秋亦站起身,回头朝听君道:“你跟着过来。”
她微微吃惊,忙左右四顾,旁边一个人也没有,这话当真是在叫她?
听君登时一凛,感到心跳砰砰加快,双腿却重如千斤之石,寸步难移。
见她还在原地呆着出神,秋亦不耐烦道:“你还发什么愣。”
她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只好艰难地一步步尾随其后。
从屏风绕过,屋里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热水里的湿气打在脸上,光是瞧着耳垂就烫得灼手。听君忙移开视线,正侧身时,秋亦已将外袍褪了下来,她手上微颤,却还是上前把这袍子接过来抱在怀中,刚迟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耳边就听他道:
“上回在紫薇山时,领子上好像被划了一道,你仔细找找位置。”
她脑中嗡嗡而想,这话不甚明白,只抱着那衫子,愣愣盯着他看。
“……作甚么?”秋亦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
“昔时的衣裳补得,我就补不得?”
听君如梦初醒,忙飞快摇着头,脸颊仍是潮红一片,心里只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稍稍喘了气儿,就掀开他这衫子欲找那破口之处,不想秋亦忽的将她手腕一扣,低低道:
“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听君骤然紧绷神经,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
——兴许是水气太热……我大约……不太适应。
秋亦静静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是么?”
听他这口气,信占三分不信占七分,她心里慌乱,只深深低着头,饶的这般似乎也能感觉得到秋亦还望着自己。
听君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发觉他捏着手腕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许,正偷偷想瞄他一眼,目光刚一抬,就见得秋亦缓缓俯下身来,声音淡淡的:
“你方才莫不是……”
——不是、不是!
她猛地一阵摇头,秋亦冷冷地哼了一句:
“我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摇头?”
听君哑然无话,背靠着墙,垂眸盯着怀里的衣裳,不敢再动。
见状,秋亦缓缓松开她,轻叹了一声:“倒也是,对你而言,我这么做却有些不妥当。”
她犹自不解地抬起头来,不知其意。
“没什么。”秋亦神色如常,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我只是在想,你一个姑娘家,随我外出数日,旁人会否会嚼你的舌根。”
听君瞧着他背脊,明知对方看不见,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
——我只是你的一个丫头,旁人又怎么会嚼我的舌根呢……
“说起来。”他口气一转,竟笑道,“我倒是有几分收你入房的心思。”
她呼吸凝固,双目仍旧盯着他背影,神色凄然。
耳边蓦地想起那日夜里,他的那半句话。
——“说笑的。”
半晌,听得秋亦有些自说自话地笑笑:“不过,依你这性子,多半是不肯的。当我没说罢了。”
听君眼睑一低,心里渐渐归于平静。
其实他和昔时也有共同之处……
亦不知哪句话为真,那句话为假了。
时候尚早,听君先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整理。
屋内空无一人,想来秀儿还在忙活计,尽管出门这么久,她的床铺仍是整齐干净,大约平日里秀儿也在帮忙打理。
左右闲着,听君遂拿了针线替秋亦缝补。
衣领偏下的位置的确是有一条小口子,破口不大,补起来并不费事,但她却犹犹豫豫了好久才下针。
补着补着,脑子里尽想着他适才所说的话,细线挑了几次,比对半日,总觉得不妥。
这么来来回回,鼓捣了快有半个时辰,听君烦恼地放下绣花针,头疼地摁着眉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些话,自己总会瞎想。
明明对她没有意思,又何必要拿这样的话来让她多心呢。
正趴在桌上闭目沉思,那外头忽听得有人叩门,听君忙起身回头。
门外,花开双手环胸倚着门看她,冷冰冰道:“回来啦。”
听君朝她欠了欠身,抬手请她进屋。
“不用了。”花开爱答不理地往外走,“夫人让你去一趟,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
夫人?
她心里蓦地一沉,眼看花开迈着步子就走了,她亦不敢再耽搁,随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
晚间,秋夫人果真派人前来传饭,这会子秋家人总算是要聚齐了,想来一会儿那饭桌上还有一场恶斗,秋亦便先在屋内多喝了几杯茶水,方自院中出来。
一别数载,那秋月秋恒两姐弟长得什么模样他早已记不清了,只在脑中按着秋老爷和秋夫人的形貌大致勾勒。
正从垂花门出来,还没走到大厅,那前头就见一人大步流星朝这边而行,此人身长七尺,眉粗眼大,形容怪异,穿着一件百花袍,团花锦簇,好不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