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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嫣华(123)

作者: 柳寄江 阅读记录

“哦?”帘后传来一声问语,吕后从其中转出来,问道,“季将军此言何出?”

季布拱手道,“当年先帝率三十余万汉军,与匈奴大战,困于平城,樊哙也在军中,不能解救先帝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唱出悲歌:‘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弩。’歌谣之声犹闻于耳,伤病者还没有痊愈,而樊哙却扬言以十万兵击败匈奴,这分明是欺君。”

吕后动容,见樊哙面露惭色,而殿上群臣亦多半对出征匈奴持审慎之态,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罢了,罢了。”

“陛下。”她转首对刘盈道,“季将军言之有理,这出击匈奴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朕不答应。”

众臣愕然抬首,见皇帝霍的从上座之上起身,声音微微尖锐,“冒顿胆敢写下此等悖逆书信,这侮辱,朕不能就这么算了。”

“陛下。”季布犯颜直谏,脖子上青筋累累而出,拱手道,“此战实不能行啊。”

刘盈大声道,“主辱臣死,这道理,你们难道不懂么?”

季布哐当一声跪在殿上,拜道,“臣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臣也甘愿为陛下而死事,只是,天下的百姓不可以为此而流亡。”

满殿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的跪下,再拜君王。

“你们。”刘盈面前一阵晕眩,转视相国萧何,“萧相国也这么认为么?”

萧何拱手道,“陛下想要打这场战,也不是不可以。老臣想请陛下几个问题。”

“少府中如今有多少钱?我大汉有多少骑军,多少马匹,常平仓中如今储粮如何?大汉有哪位将领擅长草原作战?”

他毎说一个问题,刘盈的脸色便沉下一分,到了最后,渐渐沉如锅底。

“好了。”他摆手道,“纵然如此,他冒顿日子就好过么?马上就要入冬,匈奴秋冬少粮,马瘦人疲,真要打仗,他们就轻松了?”

萧何心中发急,张口正要再言,忽然觉得全身力气如潮水般被抽掉,眼前所见刹那间也模糊起来,摇晃了两三下后,砰的一声倒下,耳边听得数人惊慌喊道,“萧相国。”

相国府。

萧何悠悠醒转。

“父亲。”幼子萧延在榻前伺病,搀起他,喜形作色,“你昏睡了半日,终于醒了。”

萧何便感觉到自己像是一盏燃烧殆尽的油灯,即将干涸。

“为父命不久矣,你大哥早亡,这些年,家中所置田宅都不在富庶之地,你若贤能,自然会效仿我的勤俭。若是不肖,倒也不会让权贵们放在心上去夺。”

萧延于是泣泪,起身跪拜道,“儿子谨受教诲。”

二年秋,相国萧何病重,闭门谢客。

辛丑日,一辆青布宫车驶入北第,在相府门前停下。

侍人奉上名谒,对相府门房和气笑笑,道,“奉给府上公子便知。”声音雍容中有着一种尖细。

不一会儿,相府中门大开,萧延急急忙忙从内出来,在车前拜道,“不知陛下亲自前来,臣有失远迎。”

刘盈走进相府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坐在湖边垂钓的萧何。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历经大汉两代的名臣已经消瘦到这个地步,一个伶仃的背影,而头发花白,垂垂老矣。

刘盈忽然就感到心酸。

这个老人,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才智和精力,都奉献给了刘氏皇朝,为他们父子两代运筹补疏,功虽高,而人却谦和守礼,一生兢兢业业,谨慎安微。最后,因为国事而累倒在宣室殿上。

“哗啦”一声,水波动荡,似乎有鱼儿咬上了钩,萧何面作喜色,连忙提竿,然而病弱无力,竟没能提起来,鱼儿咬着钩重又落回水中,不知怎么挣脱了,摆摆尾巴游了开去。

萧何呆了一呆,面上就显出一种灰心的神色来,意兴阑珊的放下钓竿。回过头来,意外的看到了玄衣帝王。

“老臣参见陛下。”

“萧相国免礼。”刘盈连忙搀起他。

“相国今天气色不错。”

“天气好,不过晒晒日头而已。延儿不知进退,知陛下前来,居然不曾告知臣。”

刘盈微微一笑,“不怪萧卿,是朕不让他喊相国的。”

“陛下。”萧何看着刘盈隐隐愧疚的目光,平和笑道,“老臣此病,是天年已到,由来积蓄以久,与当日宣室之事无涉。”

“多谢相国。”二人沿着院中小径走到石亭,侯府仆役在庭中设蒲席,相对坐下,“朕,还是想与相国谈一谈匈奴。”

“陛下欲与匈奴战心还未灭么?”萧何微笑道。

“是的。”刘盈挺直背梁,冰冷道,“昔高皇帝遗朕平城之恨,今冒顿单于书绝悖逆,父母之辱,朕定欲雪之!不雪枉为人子。”

萧何呵呵一笑,“陛下莫忘了当日臣在宣室所陈,这四件事,一日未解决,这汉匈之战一日莫提。”

“朕没忘。”

刘盈打断他道。“朕不会再冲动的要求与匈奴此时会战。只是朕想知道,这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到了。”他的眼眸被一片热望染成一种殷切的光泽,殷殷的看着萧何,“昔日越王勾践经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终破吴国。若朕亦学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后,汉匈总可堪一战了吧?”

萧何一时哑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从秦末天下逐鹿之后的废墟里成长起来的百废俱兴的大汉朝,它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一片繁荣,其实根基还太浅,甚至还没有平安度过它的瓶颈期。

在他看来,想要酣畅与匈奴一战,至少还需要五十年的休息准备。

可是,看见面前这个少年皇帝,他忽然感到一种已经从他们这一辈人身上消逝了太久的锐气和生机勃勃。

“陛下心怀雄志,这自然是好事。”他掩袖咳了一声,“若大汉上下齐心,又有八方才智之士来奔长安为陛下尽心效力,那么二十年后,或可成事,亦未可知。只是老臣却等不到看到那天的日子了。”他笑的豪迈而惨淡,“若二十年后,大汉真能驰骋大漠,一雪当日平城之耻。陛下记得遣使到老臣墓前洒一杯酒,老臣在九泉之下,也可堪告慰了。”

“只是,兵者为天下凶器。陛下若欲启衅端,还是得多听听下臣的意见。莫要一意孤行。”

刘盈忽然就沉静下来,承诺道,“朕知晓。”

“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这是吕后最后拟给冒顿的回书。

“陛下。”将回书递到刘盈手中的时候,吕后看着儿子握的发白的指尖,微微笑了:“母后这么谦卑,你是不是很生气?”

“气吧,但你只能放在心里。这是母后想教给你的第二课。从前,母后教你狠,你总是不愿意学;那么,这第二课,忍,你可学的会么?”

而我,却已经是忍耐了太久太久,于是习惯了忍耐,甚至不再觉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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