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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10)

秋叶冷冷截断她话音:“不急,你还没到时候。”

冷双成深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再次沉默了下来。

炉火熄灭,香茗冷却。

秋叶静坐许久,才起身说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画室,桌案上已经摆放了从南到北不同技法的画卷,还包括秋叶提笔拓画的三幅山石竹局部图。

纱屏渗进阳光,画室内光影灿然。秋叶站在画卷后,已没了平日那番冷峻逼人的气势,仿似他已融入画卷中,成了山水间的雅仙。

无论他周身气势如何,冷双成是断然不敢靠近的。她站在一旁,遥遥望着桌案。

“过来。”秋叶唤道,让出了左边的位置。她走近两步,又停住了。他就看着她说:“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向我问清楚,只要合理,我必定答复。”

冷双成极快对视秋叶一眼,又垂下眼帘,恭声道:“当真么?”

“嗯。”

“那请公子答复——公子何时会放我走?”

秋叶冷颜:“换一个。”

冷双成无声一叹,当真换了问题。“公子出示的九幅画卷,到底有什么隐秘?”

秋叶答道:“可从中推断出,你想找的人在北方。”

第10章 放开

冷双成恭声请教此种推断缘由。

秋叶执起镇尺,点向南派画卷那侧的桌案,说道:“南派山水细致写实,从未多出托染的一笔,只有在北派三幅画作中,描摹竹石山崖时,轮廓渲染多用了一笔。”

昨天,他还曾将这三处细节特意拓画出来,供冷双成观摩。

冷双成不禁走近了两步,瞧得更仔细些,经他指点,她果然在原作的山、石、竹底部,看到了一道仿似散墨般的痕迹,力道之轻微,线条之空茫,几乎要泯然于宣纸本色中。

“山、石、竹三原作系同一画师所为么?”她问。

他将画卷款识挑起,迎着冬阳一照,印章色泽微变,侧看过去,隐隐有一“木”字。

“皆受业于木先生。”他笃定道,“仅有木派作画多出一笔,且以此为表记。”

她仔细回想,“鱼小姐的款识也是如此。”

他不言,即是默认。

她想着,木先生继承了父亲的画法,算是父亲技艺传人,若能见到他,一定向他请教父亲的身后事。她错过的过往种种,说不准木先生恰好遭遇到了,哪怕他只有只字片语,也能慰藉她的失怙之心。

有了亲近的心思,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打探机会,又问:“公子可知木先生此人?”

秋叶语气冷淡:“近两年崛起的人物,据闻在北方开馆授课,无多大显赫处。”

“还有呢?”

他转头看她:“不入我眼。”

她突然懂了。不入公子法眼的人物,自然不受公子打探,余下的消息,他必然不去听取。

冷双成闻到了衣染清香,深觉逾越了尺度,向后退开两步,问道:“公子今日突然为我指点迷津,提及北画、木先生,可是有相关指令需我执行?”

她当真是一个心智清醒的人,秋叶越发肯定,擢她来身边必有所用。他默然一刻,却不答话,在心里考究着“留”与“放”的利弊。

冬阳渐暖,疏忽之间,锦衣雪袍抛洒冷意。秋叶扬袖走向画室门口,步履沉顿,袍角带起一阵微风。冷双成抬头去看时,只见他离去的背影,却未听到任何指示。

她不解,也未探究原因。

她在他身后微微行礼,戴上手套,将他的画作与木派画卷并放在一起,仔细研判。先前他的指点起了触类旁通的作用,两相比较,她已看出木派画卷的托染笔法过轻,比不上他的力道。从不事雕琢的痕迹来看,木派画师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线条隐没得仿似要遁去,也确实无力来托染。

她暗想,难道授课的木先生也是个书生么。若是寻常武匠,多半要在这一笔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她收了画卷,仍在思索,该怎样从公子府里走出去,拜访一下木先生?

冷双成走回书房待命的时候,秋叶也在细致思索她的去留问题。他先下令封闭寝居大门,再一人走去司衣间。

斗室内光影寂然,一如他前来的每一个黑夜清晨。

他站着淀了淀神,目光掠过整齐摆放的世子冠服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即使心有所动,唯肩上重责不可推卸。

秋叶抬手一弹,一缕指风扑向衣橱金线结,结尾缓缓垂下,依壁而建的衣橱无声无息滑开,露出了一道石门。他拾级而下,清寒之气迎面扑来。

然而他已习惯了寒冷。两岁练剑,历经十九载,全是在这样的一方天地里锤炼自己。

司衣间下、寝居地底另有一番天地,穹窿顶,白玉基,夜光珠,水晶壁,正中摆放着一套楠木棺椁,棺中空无一人,已涂药防腐,设置松香珠驱邪。

这是外公为秋叶置办的陵寝,从他出生到离世,强硬的老者已经全数安排好,且要牢牢把持他的一生。

秋叶幼时曾受制于外公,陵寝下开凿了一间水晶阁,沉浸在湖底,沁人心肺的寒冷点滴记载着他的童年往事。

从陵寝走向水晶阁,需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廊壁设有龛画,他看了成千上万次,由最先的于心不忍,逐渐变成心坚如铁。

两岁练剑,他忘了“紫气东来”需笔直刺出,目不转睛看着水晶阁外的五彩带鱼,第二天练功阁外不见一条鱼,转而有风干的鱼身被砌进龛画里。

六岁在海边砺身,他抓到了船只遗漏下来的花纹豹,不久后豹子被外公溺死,干尸砌进水晶壁,供他观赏垂死之态。

八岁的生辰贺礼鹰隼、十岁时捕来的飞禽,悉数死去,被砌成了龛画,放在走廊里。

每每走过一次,他就回顾一遍它们的死状,逐渐剥离了心中的暖意。

他终于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他又何必怜惜。

秋叶站在雪亮通透的水晶阁里,看着青碧的湖水拍打在四周,眼睛越来越明,手指越来越冷。站了片刻,他便束力于一线,遥遥传向陵寝出口:“夜。”

暗夜闻声而动,滑步闯进地宫,站在走廊外应道:“公子请吩咐。”

“带她进来。”

留在书房门口值守的冷双成,在青天白日里,突然见到了树梢间凝结着一团烟雾。青障叶,白烟气。有人藏在树烟里低语:“公子有请。”

冷双成难睹暗夜真容,却知晓他们的习惯。在光亮处,他们是一阵阵烟雾。在暗处,他们就是一道道斗篷。藏身其后,无迹可寻。

她循着提示经过陵寝,走过长廊,来到水晶阁里。

司衣间里的秘密第一次展露在她眼前,她看了并未有触动,仅是沉默垂首,对着秋叶背影施礼。

她一来,整座阁子更加冷清。

雪亮内阁,沉郁外景,竟然照不到两人的影子。

秋叶问:“终日面对它,你会想到什么?”

冷双成立答:“自由。”

“为什么?”

“方寸之间,难囿无穷之心、自由之身、清明之智。”

“冲破束缚便能形象无穷自由?”

“是的。”

秋叶转身问她,眸子沉沉:“一定要自由?”

她坚定回道:“是的。”

他径直走向阁外,命令道:“留在这里反省。”

“留待多久?”

“你能冲破束缚时。”

冷双成幼时在雪地练功,知道雪盲症的厉害。她用布巾蒙眼,盘膝坐在阁底,继秋叶之后,感受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彻骨寒意。

她不畏冷,奈何以尺寸之地限制身心。

秋叶多留了她三日。三日里,有八个时辰她必须坐在阁里沉思,无人声、无风语、无水吟,死一般的静。

坐了三日后,她突然起身,走向了寝居。垂幔后,秋叶正坐在她的专属地盘——八卦镇邪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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