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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倚重楼(86)

秦拓微微一笑:“没什么,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他伸手握了握裴洛的手,只觉得两人的手心都是冷汗。

手下的将士将兵器铁甲战马全部收缴,然后将这三千骑兵圈在一起,押回后营。

裴相爷被人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谁往他身上裹了一袭明黄龙纹的袍子,也不知是谁先跪下来,只见突然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裴相爷扯下身上的龙袍,胸口不断起伏,脸上颇有怒色:“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潇跳下马,走到近处跪倒在地:“爹爹,吾皇驾崩,奸臣当道,清君侧乃是天命所致。而南楚国势已衰、人心已失,也应当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他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脸上丝毫没有愧色迟疑。

裴相爷气得发抖,一脚向长子胸口踢去。

迟钧抬手一拦:“相爷,你若不愿意,我们这些人该如何是好?”他神色激动,言辞犀利:“既然相爷不愿当我们的皇上,那这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资格。我们已经叛出南楚,已经无路可退。迟钧一家老小都在南楚,还有这里千万将士的家都在南楚,战死沙场并不可惜,只是这之前还想见自己家人一面!南楚的国君年纪幼小,他也不会记得我们曾为南楚如何出生入死,抛洒热血,相爷,请三思!”

他撩起衣摆,双手摆在膝上,屈身长跪。

三军士兵本就最容易被激起血性,被迟钧言语煽动,也大声道:“相爷,请三思!”

裴相爷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只见裴洛低下身,将长枪放在身侧,也单膝跪下。他思量许久,方才慢慢道:“大家都起来。”

他深深吐纳一阵,缓缓道:“朕命大家,全都站起来。”

裴洛靠在军帐外边,只见幕布一掀,大哥总算走了出来,只是一瘸一拐,脸上还肿起两个红红的巴掌印。他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一声,总算没立刻笑出来:“大哥。”

裴潇揉着脸,叹了口气:“我还道爹爹叫我进去要说什么,结果就是一顿痛打。”

裴洛往军帐里看了两眼,笑笑说:“看来我还是不要进去了。我本来伤就没大好,怕撑不住。”

裴潇拍拍他的肩,慢慢地走开了。

裴洛站在军帐外面又等了一阵,就见迟钧抱着一叠文书走过来。他扫了对方一眼,轻声道:“迟大人,我有些话想说。”

迟钧微微一笑,侧过身道:“殿下请。”

裴洛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转过身淡淡地看着迟钧:“迟大人,你真是有几分能耐,竟然把我大哥都说动了。”

迟钧赔笑道:“二公子说哪里的话,迟钧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裴洛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居然还事先准备好龙袍,趁乱披到我爹身上,古时有逼宫的,现在竟然还有逼人当皇帝的。”

迟钧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二公子何必生气。都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了,干脆再来个改朝换代,岂不是更好?难道二公子你觉得,相爷还不如南楚那个只会听国丈话的孩童?”裴洛的手松了一松,缓缓一笑:“迟大人,南楚有句古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也莫要被自己耽搁了。”

迟钧不慌不忙,眼神如狼一般明亮:“二公子,你以为我是怎么说服你兄长的?他如果真是那种行止端正、不爱权势富贵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我说动。如果可以,我自然也希望能够直接说服二殿下你。”

裴洛松开手,面无表情。

“这个世上,那种越像君子的人,往往未必是真君子。我们今后的太子殿下,绝对是个有野心、能狠得下心来做大事的人,我是不会看错的。”迟钧低声笑道,“我在齐襄的时候,总是听说裴相爷家的长公子如何端庄得体,是位谦谦君子。这君子当久了,也是很憋屈的。对兄长的了解,二公子你肯定是远胜于我的。”

裴洛笑了一声,眼中冰冷:“事到如今,我也计较不了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以后切莫挑拨离间。”

迟钧躬身施礼:“这是自然,迟钧还想要似锦前程。”他顿了顿,又道:“万一有那么一日,二公子想借助迟钧之力了,千万别客气,我们毕竟是立过掌盟誓的。”

裴洛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气怎么也理不顺。迟钧如狼如狐,资历长过他不少,他还对付不来这样的人。

忽听熟悉的脚步轻响,绛华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笑道:“我见你很久没回帐篷,就出来找。刚好碰上迟大人,他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裴洛勉强笑了笑,揽住她的肩:“我累得都快走不动了……”

绛华偏过头看他:“你今天挟持福王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害怕?”

裴洛毫不犹豫地说:“有,还很紧张,连手心都全是冷汗。”

“但是你还是这样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之前就想到过,却没想到事态会成为我想到的最坏的那一种。”裴洛低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绛华,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绛华想了想,问道:“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裴洛轻轻一笑:“还是会这样罢,似乎也由不得我选别的。”

“那就是了。总之你做什么,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尽管去做,我会等着你回来的。”绛华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宣离,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变了,但是我本来喜欢的那些又没有改变。所以,以后也不要变好不好?”

裴洛低下头,伸手抵着她的颈,慢慢道:“好。”

天下(1)

阴雨不止,转眼已经入冬。

初冬的江南,也格外湿冷。三军将士习惯了漠北凛冽干燥的寒风,却捱不住江南那种潮湿阴冷的天气。那是一种柔软的寒冷,一点一点浸透到骨子里,不可拔除。

裴氏在襄都起兵,改国号大周,年号延庆元年,暂定国都为襄都。一时间,南楚朝野震动,政局更加混乱。而大周初立,南有齐襄,北有南楚,形势岌岌可危。

延庆元年十一月间攻下南关之后,直面的就是沂州这道天堑。

当年齐襄出兵不知几回,每到沂州便铩羽而回。

裴洛策马在雨中急行,衣衫尽湿,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浑然未觉。他突然勒马停步,放眼看去,只见困龙滩上烟水弥漫,江面上还浮着不少将士的尸首,打捞尸首的士兵脚下打滑,不小心就摔下水去,有些立刻爬上岸来,有些却立刻被江水吞没。

他领兵经历不少战事,却从未有一次败得如此之惨。先锋军和中军损伤之大,已经超过那时同北燕轻甲骑直接短兵相接的时候。

裴洛紧紧握着马缰,木然看着江面上浮浮沉沉的尸首,慢慢回想起前日那一战。

这一战,可说是倾尽兵力,先锋军先淌水下了困龙滩,一路用木板相叠着铺到江对岸。当大军渡江到一小半的时候,困龙滩上水势突变,将刚到江中心的将士全部都卷入漩涡之中。而到了对岸的兵力不够多,一下子被对方的守军屠杀殆尽。

裴洛微微闭上眼,脸上已经露出疲倦的神情。他已经太累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他南征北战,身上陈伤累累,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如果困龙滩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靠近南都。如果不能尽快攻下南都,等到齐襄剩余的势力结集起来,就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而他的家人,还在南都。

他翻身下马,牵着乌骓往回走。乌骓喷出的鼻息,都成了股股白气。它时不时抖一抖脖子上的马鬃,甩开一大串水珠。

裴洛轻轻拍着马头,往军营走去。秦拓站在哨岗下面,脸上也有雨水滴落。他见裴洛回来,低声问了句:“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裴洛抹了下脸,将脸上的倦怠全部抹去,微微笑道:“快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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