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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出书版)(229)

话音铮然落地,东帝修眸微挑,隐隐闪过诧异,显然未曾料到这股肱老臣最后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问道:“昭公何出此言?”

伯成商抬眉道:“女祸误国,我朝早有前车之鉴,臣观长公主之言行,纵肆乖张,性非淑贤,容貌百媚,绝艳近妖,众臣见之无不以为祸水。且不必老臣提醒,王上亦应感觉得到,此女性情行事与当日凤后何其相似,王上难道要眼见旧事重演,让一女子断送王族吗?”

窗外一道轻闪倏尔划过,照亮殿中幽暗,伯成商话说一半,金帷之后,东帝袖底闪过一阵冷冽微光,原本把玩手中的灵石串珠骤然一紧,修眸向外扫来。

此刻商容亦跪倒殿前,同时叩首道:“老奴斗胆,附言昭公,长公主绝非王位合适的人选,还请主上三思!”

闷雷隐隐滚过暗夜,微雨转急,声声倾泻天地,仿佛又回到宫变那一夜,艳血杀伐,溅落尘埃。

那红绡帐中艳重天下的绝色,凤衣红妆竟似何人?

袖翻风云,身影依稀,碧竹林中青丝如烟,目光缠绵九霄荣华。

终有一日,九重金殿会有那人的身影,以此王者之姓,冠此宗族之名。东帝的眼中看似平静如旧,阶下两人却像感觉到一瞬灼人的炙焰,仿佛那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有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席卷整片无底的黑暗,几将万物焚化成灰,心惊之下,竟是不敢抬眼正视。

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雨声越发清晰可闻。

子昊在商容跪地的刹那已是明白,那夜秘营之外,商容虽不曾尽悉歧师临死前道出的秘密,但仅凭只字片语怕已猜出些许端倪,未免王族大权旁落,回京之后终将此事告知昭公。

伯成商与商容,一者以宰冢之身,辅国安政,威重朝野;一人为禁宫之首,明暗操纵,掌控八方。这二人多年以来,对他奉若神明,绝无二意,待王族更是忠心耿耿,生死可托。但是,事涉子娆,这个拥有巫族血脉,却又传承了凰族正统的女子,却绝不可能如待他一般,忠心相护,更不会坐视这样一位公主登上王位,执掌雍朝天下。

这内外两大重臣同时进谏,其中分量可想而知,哪怕东帝也无法忽视,只因为那凤后的缘故,已足以令他们对子娆生出二心,更甚至,杀意。

风雨入殿,压得灯火明暗不定,仿佛所有光亮都被那一双黑眸吸噬湮灭,再无声息。过了许久,东帝缓缓轻咳,敛去那莫测的目光,低声道:“你二人之意,朕心中明白,此事牵扯巫、凰两族与王族之间的恩怨,朕不欲令其昭然于世,损害王族声威,是以暂且将其压下,再行处置。”

商容与伯成商相视一眼,东帝姊妹兄弟皆死于凤后之手,唯余这个幸存的王妹,与之情深意笃,自来恩宠有加,两人原本担心他会顾念情义,心存不忍,但听这番说法,都略觉放心。

无论如何,东帝毕竟身系一族荣辱,更兼天下兴亡,以其冷静的性情,岂会为一人感情用事,断送王族江山,更何况凤后当年以那样酷厉的手段残杀妤夫人,逼害襄帝,更为独掌政权而对曾为养子的东帝暗施毒手,二十年淬毒的汤药,双方怨仇可谓倾天河之水难以洗清,东帝又怎会容忍一个与她有血缘瓜葛的女子继续留在身边,甚至将王族交与她手?

伯成商自入殿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此时方松了口气,但东帝并未直接表态,事情仍旧悬而未决,再行建议:“王上现下大婚在即,正有足够的理由更替继承人,这对两位后妃亦是公平,而长公主身份特殊,不宜再归帝都,以免日后横生祸端,此事王上可绝不能心软。”

东帝指尖灵石颗颗滑落,幽光流异,不必问,商容的意见自是与之相同,仅仅褫夺封号,驱逐长公主已是留情的处置,且因有商容存在,只要王旨一下,子娆会同时对冥衣楼失去控制,再难对王族造成任何影响,更遑论应对其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雨声将天地浇得一片模糊,深宫如海,晦暗吞没一切,仿佛张开噬人的深渊,步步皆作锋冷的杀机。

东帝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此事朕已深思良久,你二人所言虽然无差,但现在却不能轻易废掉子娆族主之位。”披衣案前,将一张密函帛书轻轻一扬,丢向商容。

商容俯身接下,展开眼前,只见密函之上一袭清魅行书,锋芒转折,行云若水,正是长公主字迹。

“王兄在上,臣妹遥禀,臣妹日前身在楚国,曾与夜三公子玄殇结交江湖,赌酒立誓,若其异日归国为王,吾愿委身下嫁,相结连理。今三公子如王兄所料,潜龙归海,终成大器,昔日誓言,今时之约,臣妹叩请王兄做主,成此姻缘,王兄切莫不准,否则显我王族轻言寡诺,妹与玄殇携手遥拜。”

素帛丝锦,丹字艳书,字里行间飘逸无忌,视之几见那绝色女子笑言生魅,肆意的风姿。商容看得脸色一怔,伯成商接手扫视,更是大皱眉头。且不说言辞之间她对东帝不拘的态度,一国公主婚姻大事,竟以酒注做赌,更是应了行事乖张的断语,令这老臣无法接受。但纵使不满,他与商容亦一样想到,冠以长公主身份的子娆对于穆国来说举足轻重,单凭她与夜三公子生死之交,言行尽可左右局势,何况事涉联姻,若在这关头废去她族主的身份,穆国一方便可能生出不测之变,无论如何,对于帝都都是有害无益。

伯成商毕竟稳重,亦知不宜轻举妄动,深深皱眉,“王上的意思是要暂时留她?斟酌形势,此举倒也不是不可,却需谨慎。”

东帝拂袖提笔,轻轻润了一抹血色朱砂,清冷垂眸,“是去是留,战后再说,她并不知自己身世,无非一个女子,何惧之有?”

商容要比伯成商更加了解长公主,深知此女并非寻常,亦是分外顾忌,道:“主上要牵制穆国,这确是最为恰当的法子,但万一她知晓真相,岂非遗祸难收?”

东帝在金笺之上随笔而书,数言辄止,复取密印封缄,“穆国并非只有一个长公主在,卫垣多年经营可为钳制,防范万一,你即刻携此密函前去见他,传我旨意,并且留在穆国监视,如此一切皆可掌控。”

商容见主上早有分寸,且将一切安排妥当,绝无意气用事的可能,先前担忧尽去,彻底放下心来,站起接过密令,躬身道:“老奴明白,这便启程传旨。”

东帝扶案而坐,掩袖低咳,幽邃眸光淡淡落在伯成商身上,道:“昭公亦去吧,今日你我君臣缘尽,但无论如何,昭公永远是朕最为尊敬之人,明日朕会在夕远亭设宴,亲自替昭公送行。”

伯成商微微一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坠落衣襟,叩首道:“老臣去了,王上多多保重。”

两人退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深夜,望着一天一地倾盆雨落,东帝容色无声,徐徐闭上了眼睛。

第117章 第十章

风起,铃动,低低缠绕秋日黄昏,潇潇落叶,暗香入暮,一缕琴声萦绕锦榭水苑,自兰音夫人的指尖袅袅倾流。

“歌沉玉树,画影千钟,一曲经营风月。玉楼明灭,繁华销尽,曾看梦圆缺。憔悴天涯身如寄,忍唱阳关句,疏雨残酒春宵愁,舞不尽,看人间,何处是归乡……”

歌声婉转,清丽愁肠,朱衣女子凝眉抚琴,遥目空望,深宫一夕灯火,点点沉寂。

永宜殿这片九曲水苑,销金缀玉,重纱滴翠,设有琴台、舞榭、醉楼、艳庭等数处奢华温柔地,以供太子调教宠妃,消遣玩乐。此处琴台深入水道,遍植青莲,周围颇是冷清,向为太子所不喜,鲜有驾临。因其偏僻幽静,又与侧宫相近,兰音以前常在此与兰铃见面,说些体己私话,今日独自来此,着眼物是人非,怀念旧情,更怜故国族人,引弦低歌,神情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