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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三卷】(217)

皇上垂眸看向他,缓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临终前对你牵挂不下,百般叮嘱于朕。既然如此,昭宁寺即将动工,正没有合适的人去督建,朕便将此事交给你了。”

太极殿中微微掀起骚动,昭宁寺选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实与削夺权柄、贬出帝都无异。殷监正当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爷病体未愈,实难经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一跪,大臣们纷纷跟随,黑压压跪下大半。凤衍揣度形势,现在贬黜湛王容易,但却不能不考虑随后而来的连串反应,于是率众跪下,却一言未发。

面对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无波,却隐隐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他忽然轻笑一声:“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个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亲王用玺,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这也已经近乎幽闭,但却总比离开帝都要好。相对于众臣,首当其冲的湛王却显得极为镇定,躬身领旨:“臣谢陛下恩典。”

正当这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殿外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定州巡使刘光余求见!”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刘光余镇守定州,责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经传召来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

不过片刻,刘光余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极殿。常年边关的生活磨练再加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轮廓颇有几分硬朗之气,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神情中的愤懑。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声道:“臣定州巡使刘光余参见陛下!”

夜天凌蹙眉:“刘光余,你为何擅离职守,前来见朕?”

刘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来帝都,是要请陛下给定州数万将士做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袋东西,双手举过头顶。

群臣窃窃私议,皆不知刘光余这是所为何事。夜天凌抬头示意,一名内侍上前将东西接过来,捧到御座之前,打开袋子,里面盛着不少谷物。

“你让朕看这些谷物是何用意?”

刘光余双拳紧握,神情十分愤慨:“陛下,这是前几日经时州调拨给定州的军粮。请陛下细看,这些军粮都是陈年的黄变米,却掺杂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军营。最近定州军中突然许多人浑身无力、呼吸困难,经查证是吃了这些有毒的军粮所至!臣走的时候,定州已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

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掷进原本便波澜暗涌的水中,文武百官闻言震惊,殿前哗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厉:“岂有此理!时州粮道是谁,调拨的军粮怎么会是陈年霉米谷?”

此话无人敢答,停顿片刻,凤衍说道:“回禀陛下,负责时州粮道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

夜天凌惊怒过后,瞬间冷静,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缘由。年前北疆各州军需短缺,国库因赋税不足而吃紧,便自产出富饶的时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钱粮暂时应急。照这样看来,时州府库表面上钱粮充足,实际上定然亏空甚巨,官员们想办法蒙蔽清查并非难事,但中枢忽然调粮,他们无以应对,便以次充好,用变质的稻米冒充好米。

想到此处,当真是火上浇油,“传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锁拿巩可,时州巡使、按察使停职待罪,听候发落!中书马上八百里疾驰令告合、景、燕、蓟诸州,仔细检查外州调拨的军粮,谨防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刘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现在天寒地冻风雪肆虐,药材粮食紧缺,中毒的士兵们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无力,连站立都困难,没有中毒的都空着肚子,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戍卫边境。这些军粮已经无法食用,臣肯请陛下先调粮救急,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饿死将士的情况!那臣……臣百死难恕!”他一向爱护将士,这时悲愤至极,不由喉头哽咽,两眼已见泪光。

现在莫说自帝都调粮根本来不及,便是来得及,国库一时又哪里去筹措这么多钱粮?夜天凌几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为亏空,定州怎会出这样的乱子?

湛王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惊之中带着愠怒,与平日潇洒自若判若两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这样的事始料未及,更恼的是颖川转运使巩可正是巩思呈的长子。像是感觉到眼前的注视,他一抬眸,原本平静的眼底如过急浪,瞬息万变,复杂至极。

暗流汹涌,从殿前两人之间弥漫到整个朝堂,就连刚刚到达、不明就里的刘光余也隐约感觉到些什么,被面前这种无声却冷然透骨的对峙所震慑,噤口无言。

只是片刻的功夫,却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难安。湛王承受着御台之上由震怒渐渐转为深冷的迫视,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说道:“请陛下给臣五日时间,五日之内,臣保证定州将士有饭可吃,绝无后顾之忧。”

殷监正恨不得顿足长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从中枢到地方乱象已生。湛王只要彻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闭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请他出面,那时岂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时机,湛王却偏偏抬手放过!

湛王这时候出言请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发生过何事,肃立殿中,静候旨意。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发话,是准,还是不准。

若准,刘光余进殿之前的那些话都成了空话,湛王不但仍稳在中枢,更让人意识到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势胶着,定州事态紧急,又如何平定此事?

湛王这一步进退有据,顿时将先前的劣势扳了回来。但每一个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刚冷孤傲的性子,倘若执意要以定州为代价处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凤衍揣摩圣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军粮可从汉中四州征调,最多不过十日,便也到定州了。”

湛王闻言俊眸一眯,殷监正和卫宗平同时恼恨地看向凤衍,不料却见皇上抬手止住后面所有大臣的奏议,目视湛王:“若五日之后,军粮到不了定州,又当如何?”

这便是默认了湛王的请奏。对视之间,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错,臣听凭陛下处置。”

一段时间的沉默,夜天凌缓缓说道,“朕给你十天时间,你好自为之。”

第18章 山明落日水明沙

这一日的朝会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后夜天湛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忙于筹调军粮,只对刘光余交待下一句“回定州之前来王府见我”,便打马回府。

刘光余另行去致远殿见驾,详述了定州现在的情形后,准备连夜赶回。临走前记着湛王的嘱咐,先行赶往湛王府。

在门厅候了不过片刻,湛王身边的内侍秦越迎了出来,笑着问候一声:“刘大人里面请,我们王爷在书房等大人。”

刘光余随秦越到王府内院,沿着雪落薄冰的闲玉湖,入了烟波送爽斋。正值冬日,这书房临湖近水,原应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却因烧了地暖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气中,往里走去,一进进都是字画藏书,颇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

刘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书画,一边走,一边着目欣赏,不免感叹湛王之风雅名不虚传。待走到一间静室,秦越抬手请他入内,自己则留在外面。

里面十分安静,刘光余见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张软椅之上,室内暖得让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却还搭着件银灰色的貂裘。刘光余觉得此时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样,在太极殿中见到他,即便是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终是那种卓然尊贵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慑人,而现在他却好像有些疲惫,微紧的眉心使人直觉他并不愿被打扰,刘光余便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