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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柳上原(6)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江上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为了这次等待,他却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慕容听雨却没有抱她,他看着女儿,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以后你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着她的头发,一字一顿的说。南宫梦忽然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占据了整个慕容听雨。

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代……

船,终于来了。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见柳上原的第一眼,南宫梦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柳上原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淡淡的笑,他并不象一个将死的人,因为他丝毫也不畏惧。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然后就摇舟上岸,并无一字的回答。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了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烈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再饮一杯如何?”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

“幸会,”柳上原说,“好酒。”

然后柳上原就走了,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尘,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在慕容听雨看来,已经足够了。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乎慕容听雨的预料,他的小女儿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的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侠仗义?”

柳上原笑了,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似乎这个问题确实很困难。很久,少年才斟酌着词句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临上船,柳上原忽然回头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

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远处传来他悠远的歌声: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

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

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夜深瀚墨凝,无以写妖娆。

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

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这平静而简单的歌谣中,南宫梦呆呆的看着柳上原远去的方向,脑袋里只回荡着他的话:“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就是这么简单么?”很多年以后,南宫梦问自己。柳上原所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么?因为想得那样简单,所以他连死也不怕了──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

那时候慕容听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很象自己的少年,看他去向远处青草依依的柳上原。曾经和柳上原一样的慕容听雨那一年二十八岁,有一个家,一个女儿,还有一双略微沧桑的眼睛。

父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听雨没有等柳上原,仅仅在一刻钟之后,他就抱着南宫梦上了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慕容听雨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气宇不能死。

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上,死在柳上原上一个少年的剑下。那个少年叫柳上原。消息象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听到消息的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他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识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悠哉乐哉的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

那是南宫凤一生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的四处乱跑。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对别人说天下第一的名剑是柳上原的“不归剑法”,从来记不得自己父亲同样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这次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这样的,她心里好象一下子空荡荡的。她总觉得柳上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柳上原做得没有错。柳上原的安排不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月七娘和那两个镖师,要是拔剑拼命,大家都会死吧?封少刚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为了帮死人报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宫梦觉得不太妥当,柳上原要是真的死了,非但自己会很伤心,老爹也会大悲一场的。

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纠缠在她脑子里,南宫梦越来越烦。实在睡不着,只得一赌气跳了起来,翻开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街寂静得吓人,月光把南宫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噘着嘴,百无聊赖的沿着小街走了下去。

“唉,明天还是继续去找柳上原吧,”南宫月转了一个时辰,心里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人声。

此时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楼上喝酒。

本来夜这么深了,得意茶楼早就不卖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带了酒来,又付了一大锭银子,掌柜的也就乐得让这位大客官自己一边喝个痛快了。反正是薛家也不敢惹的大人物,捧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过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事实上柳上原并不喜欢喝酒,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毫无疑问是不能听南宫家那个小丫头的,要是和薛家斗剑,不但自己的死活是个问题,薛家弟子们一哄而上,那个小丫头和四平镖局的三个人是死定了,还没准会连累多少无辜。而他自己的做法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无法报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湖上哪里能为了讨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样有哪个大侠能活过三十岁?大多数时候,还不就是大家各让一步就算了。他今日连逼了薛小海三次,已经是逼到了极点,逼得薛小海狗急跳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问题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没当想到她那绝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里就会猛的一颤。那双眼睛里的凄凉和虚弱让他感觉芒刺在背,让他坐立不安。有时候柳上原甚至想跳起来喊一声:“你到底懂什么?”确实,月七娘什么都不懂,那样的复仇只能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