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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刺客王朝·葵(58)

阿葵就是那个礼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不是明眸善睐的那种,有些细长,有些凌厉,还异常的明亮。有心事的时候,她的瞳子就如两汪深深的、搅不开的潭水,可她一般都没什么心事,眼睛亮得叫人吃惊,不像那种柔顺的好女人的眼睛,在婉转承欢的时候也不够勾魂。她的脸型不讨巧,下巴太尖削了点儿,本地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丰润些的面颊。不少人说阿葵的脸相看起来聪明过头了,尤其是作为一个琴妓。她的性格也很靠不住,高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拍着巴掌,一点没有礼节,妩媚娘怎么训斥也还是改不了。

更糟糕的是对看不上的客人,她一边弹琴,一边就会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别人来妓馆里光顾,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宽宏些,喜欢她弹的一手好琴,然后像父亲一样摸摸她脑袋,一种则见了她就皱眉头。她十三岁就出道,早该有了第一个恩主,妩媚娘也觉得以阿葵的资质,第一晚该卖个不错的价钱,可是牌子挂了出去,却没有人竞价。妩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轻的主顾们说阿葵的好,男人们嘲笑她,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出钱和一个小野猫似的女娃睡觉?她凶起来的时候,没准会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对你狠狠的来那么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里唯一一个干净的女孩,而叶将军也是第一种的客人,妩媚娘就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给叶将军。

阿葵很小就被卖到了檀香廷,在妓女里长大,看着周围那些姐姐夜夜换不同的男人,卖弄风骚,争风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么能多拢几个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让他们乖乖地为自己奉上钱来,风头上压过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样的将来,于是有点凶巴巴的,对每个来檀香廷的男人都怀着戒备。她这样的性格,要是在别家妓馆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过老鸨妩媚娘很喜欢她,说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妩媚娘年轻的时候在九条小镇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因为陪了太多的男人,赚了太多的钱,再也不能生育。妩媚娘有点孤独,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陪自己。

前些天一个晚上,妩媚娘把阿葵唤到自己的房间里,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妩媚娘说叶泓藏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已经娶了一个正妻五个妾室,但他对女人很好,妩媚娘年轻的时候陪过叶泓藏,那时候叶泓藏还刚从云中出来,出仕于晋侯,立志做一番事业。他是个战场上神鬼一样的男人,在卧室里对女人却格外温柔,也许因为他的敌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对女人他更信得过一些。妩媚娘说自己知道叶泓藏喜欢阿葵,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点想要个小姑娘,很常见,妩媚娘又说阿葵长得很像她自己年轻时候,叶泓藏总来听阿葵弹琴,也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妩媚娘。说着说着妩媚娘就抱着阿葵抽泣起来,说她后悔年轻时不该那么贪的,该嫁给叶泓藏,可那时的叶泓藏是个心比天高却身无余钱的小校尉,怎么也不像能托付终身的样子。

阿葵有点儿感伤又有点儿高兴,答应了。能嫁给叶将军这样的贵族,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福气。这消息传出来,“檀香廷”里妒忌着阿葵的女人们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妩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还是个处女,居然就得了从良的机会。阿葵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骄傲和幸福,连着好些天都傲气地昂着头,直到今天早上。她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弹琴却又不停地断弦,又似乎是韵调拨得极高却不知怎么收束,一团乱麻。

十四岁的阿葵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嫁到叶将军的大宅里去么?作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和几个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猫儿狗儿打架,夜里等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七个妻子里选择自己?

她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来,头也不梳,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纹的白色长衣,拉开了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冻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了琴弦。

琴声游逸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似乎有些颤抖。

整个小镇里只有琴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寒冷,阿葵打了个冷战,伸手到长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准备收拾琴回屋了。

琴声黯淡的刹那间,阿葵吃了一惊。三个声音同时拂动她的鬓角,呜咽的箫声、雪地上的脚步声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划动的簌簌声。极朦胧的三种声音,在阿葵弹琴时被掩盖了,此时却汇合起来,如烟雾一样蒸腾变幻,无孔不入地覆盖了整个小镇。

阿葵很费力地才看清了那个身影,他走在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远而近,曲曲折折,行云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用白色麻绳束得很干练,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样的白。一瞬间阿葵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人是个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尽头的绵绵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独又是萧索,一如他的箫管里回荡的曲子。

折折叠叠的箫声一直伴着他走到檀香廷的门口,他站住了,面对阿葵,远远地隔着十多尺,自顾自地吹箫。现在阿葵看清了,那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高挑、修长、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齐齐。他没有什么行李,背后斜背着一卷粗草席,胸前挂着一块铁牌,正面是“云水”两个字,背面铸着他的行牒。

他不发一言,只是吹箫,箫声如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笼罩了他自己和阿葵,仿佛贴着耳际的诉说,仿佛无形的手在脸上的抚摸。阿葵脸上不由得有点泛红,而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

这样一个男人,衣着寒酸,仆仆风尘,只靠一管箫向妓女乞食,却又执拧得不肯靠近,偏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和尊贵。阿葵略略一惊,知道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风,面对这个僧人,她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长门僧。

那男人是个长门僧。东陆很多地方都有长门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叫夫子,向他们请教一些知识,长门僧懂得总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们就用这些知识换钱糊口来继续他们的修行。不过晋北这些年出了些不一样的长门僧,都是这样穿一身白麻,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卷草席,吹着从不离身的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他们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箫乞讨,而他们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馆。他们从不直接张口,还遵从着长门僧不乞讨这个古老的原则,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吹箫,你不给他们食物,他们就会这样安静地离去,你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不会道谢,只是再吹一曲那种飘忽不定的曲子作为感谢,之后就继续上路。他们有一张很精致的行牒,是晋侯府特别为他们颁发的,铸在铁牌上,风吹雨打不会损毁,持着这张行牒,晋北国里各处都不得留难他们。据说年轻的晋侯很信长门教关于“赎罪”的说法,特意方便这些僧侣的修行。可这些长门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长门僧承认,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传授经义,教导学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人群背后驻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神的旨意,在这个世间行使他们主宰的权力,在纷乱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们的眼睛代表神来观察。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他们是不详的,更没有人奢望看到他们斗笠下的脸,据说那就如同窥视了神的面孔,只会带来不幸。只有琴妓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会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妓女们的琴声,仿佛互相怜悯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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