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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公子(9)

"扑"的,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大风的眼珠,消失在其中。大风身体一振,猛地拧头,腾空而起。人们看着它在空中疯狂的挣扎,像是要用翅 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它不顾一切的飞上飞下,痛苦的直插天空,然后又倒栽进水里。再从水面上腾起,扭曲着翻转着飞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那种疼痛,像是有 无数利刃在身体里挖开它的血肉。

虽然它不会叫,可是看着它张开大嘴,每个人都能想像那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无声的哀嚎。整个大海被它翻腾得仿佛地狱,海水飞上天空,木兰船在漩涡中飞转,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海,世界仿佛倒悬过来。

最后,大风终于失去了力量,它舒展开双翼,无力的栽进水中,青灰色的背脊一如海水的颜色,那只被忽忽撞破的眼睛里流出了碧绿色的血。

天空水的水打在它的尸体上,一切都安静下来。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公子忽和门人们呆呆的站在船舷边,许久都不知身在何处。

"那......那是......"一个门客指向远处。

难道是大风的同伴?公子忽的脑袋里嗡的一响,几乎要站不稳了。当他顺着门客的手指看去,却是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迹,都向 着大风的尸体汇集,落日下,忽然有巨大的黑影腾空跃起在水面上,而后又钻进海水中。随之是更多的黑影在海面上翻腾,不知道多少条尨鱦显身了,这些剧毒的海 蛇大的和公子忽捕猎的那条一样长,小的也有近百尺。整个海面上处处都是海蛇翻滚,身体互相摩擦,有的纠结在一处,有的仰头吐出乌黑的巨大蛇信,最后它们都 围绕在大风的尸体边。

尨鱦们都竖起头彼此吐着信子,形成一个巨大的蛇圈,围着大风的尸体缓缓游动,像是一种仪式。许久,仿佛有一声号令。这些海蛇不顾一切跃出水面,扑上去撕咬大风的尸体,将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的撕扯下来。小的尨鱦更是钻进大风的身体中,咬穿了从另一侧钻出来。

整个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在血海之中鱼龙狂舞。虽然只是蛇类,可是尨鱦对于这只巨鸟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仅仅片刻,巨大的大风被尨鱦们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尨鱦们再次围聚成蛇圈,其中最大的那条尨鱦游到中央,仰天对着西垂的落日,像是一个思考的人一样。 许久,人蛇都不发出半点声音。蛇圈中央的尨鱦猛地一抖鳞片,沉回了水下,静悄悄的,所有尨鱦都慢慢的潜下,一痕一痕的水迹向着南方而去。最终只余下一片寂 静。

公子忽和门客们静静的看着那具大风的骨骼,仿佛死而复生的感觉。大风空空的眼洞黑得令人心悸,转瞬这个极盛的生命就化作了枯骨,如此的荒凉而悲切。

忽然,一只碧绿的鸟儿从大风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来,它绿得剔透而诡异,浑身都是血污。它站在大风的头骨上左顾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见了远处船上的公子忽,那只鸟儿蹦了起来,对着公子忽忽扇着翅膀,像是一个高兴的孩子。

"忽忽,忽忽,"公子忽也喊了起来,那真的是小鹦鹉。

虽然是名震宛州的豪商,可是此时忽然见到这只鹦鹉死里逃生,公子忽竟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忽忽听见公子忽的呼唤,跳得更欢了,它距离公子忽很远,也不飞过去,只是在那里扇着翅膀跳啊跳,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开始垂下绿色的血丝,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最后它再也跳不动了,站在那里看了公子忽一眼,倒在大风的头骨上。

夜色降临了,月光如此的凄冷,照在巨鸟的尸骨上,还有森然白骨上一只小小的绿鹦鹉。寒冷的风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里吹过,公子忽和门客们看着忽忽和那架巨大的鸟骨一起,缓缓的沉入了大海。有人说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公子忽的眼角湿润了,而后有泪水滑落。

昏迷的尚老人在第三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睛还是很亮,却没了那股疯狂的气势。他请人叫来公子忽,在床上握住了公子忽的手。

"公子。我就要死了,我还有三句话要告诉公子。"

公子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也只能点头。

"第一,公子喜欢冒险。是自以为富可敌国,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见了,大风那样的巨鸟也有死去的一天,何况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么?"

"第二,公子有才华。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轻时候的挥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过多,其实是耗损了自己的寿命,就像忽忽的一击可以杀死大风,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换回的。"

"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忽忽也愿意报答公子的恩情,我们并无后悔。"

尚老人合上眼睛之前,悠然的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公子所以喜欢忽忽,不过是为了令我和这只可怜的鸟儿在府中能有身份,不至于受其他门客的欺凌。微贱的人鸟也只能这样报答公子的深恩了,从此风逐世家大概再也没有传人了吧。"

一个月后,公子忽在宛州登岸。他亲手抬着尚老人的尸骨,门客们都穿白衣。

从此以后,公子忽就变了,他再也不游猎,只是一人静静的在书房中读书,直到深夜,他在街头和贫民家的孩子说话,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种了很多的花,久久的看它们。

又两年后,他忽然下令门客们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锭赠给白水城的百姓,据说那笔黄金之大,足够任何一个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黄金被连夜送到每个人手里,人人都知道公子忽要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商客终于还是要远去。

公子忽离开的那天,感激他的白水城百姓都在府门前等候。公子忽从府里出来,只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来到白水的样子,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小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觉得公子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挥斥千金的豪客,却更显得高不可攀。

公子忽只是对众人微笑,大家就闪开了一条路让他离去。他跨在小驴上吹着他的笛子,那调子是所有人都不曾听过的,高寒而悠远,忽然间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 就是公子忽再也不会回到白水了。没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的笛声令每个人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经错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错在那里。

最后人们拥上城头,看见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公子忽的小驴消失在山野间。

"他......就这么走了?"薛北客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这还不算结束,关于公子忽的结局,还有个更加神奇的传说。那时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业的大局,燮王也对公子忽的势力颇为倚重,天启城听说 公子忽散尽家产出走的消息,生怕没有了他宛州商业的局势会陷入混乱。于是燮王下旨,令内监奉着公侯的服饰封赏公子忽,务必留下他继续经营白水。内监紧赶慢 赶,赶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驿的时候听到了公子忽的笛声。这时他心里才放下大石,于是在平水驿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过一群人等着等着,听着那笛声就在远山间 回荡,却是越来越远。"

"怎么会越来越远?"薛北客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驿只有五里,只有一条山路啊!"

"是啊,这 就是不可思议之处。后来笛声就消失了,公子忽再也没有到过平水驿。无论是白水城的人,还是在平水驿恭候的内监,都听见那笛声越去越远。白水城的人以为他去 向平水驿,平水驿的内监以为他转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却在那只有五里的山路上永远的消失了,人们找去的时候,只看见那只杂毛的小驴在路边吃草,而公 子忽一直吹奏的那只翡翠笛子,就挂在驴背上的革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