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刹那公子(7)

木兰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没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愿有太大的场面,于是趁着星夜带着精干的门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海 港边已经没有巨舟的身影,只剩海天空阔。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趟航行的凶险,而并非仅仅是一场热闹。在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捕猎一只无人见过的巨鸟,一点点 的倏忽,以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许这是公子忽的最后一次冒险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于公子忽这样的人,"最后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吧,至于大风,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线贴着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线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却命令水手和门客继续保持航线向西。这样他们就缓缓的离开了众所周知的航 道,真正的开始了深入外海的试探。谁都知道,星辰的运行和测算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靠星相学来确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个可以准确测算 星辰运行的,只有一百二十年前钦天监的西门博士,但是他也需要借助铜瓦殿中庞大的皇极经天仪。所以大概只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们就开始惊惶了。海图上标明 的礁石和岛屿再也找不到,四面望去都是碧蓝的海水,风极其的微弱,庞大的木兰巨舟在这里,也不过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公子忽却还镇静,他让 水手们扎下四支铁锚,将巨舟牢牢的定在海面上。与此同时,博学的门客们也开始忙碌了,公子忽离岸的时候,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牡蛎。门客们将鲜活的牡蛎去 壳,榨出汁液,而后一桶一桶的倾倒在海里,牡蛎是海货中最鲜最腥的东西,对于大风有强大的诱惑。另一些人则在大船的船头架起了简陋的工房,依照河洛留下的 图纸,将那只铁匣中的机括安装在船头。

羽人的水手们并不知道那机括是什么,但是看门客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知道那绝非一件寻常的东西。他们偶尔谈论起来,只说机簧已经崩紧了,安装时候千万不可剧烈的摇晃,否则机簧会崩断,雷矢没准会把船也毁了。

此时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持着修长的海杆钓鱼,还不穿靴子,挽着裤角将小腿泡在海水中,轻松惬意的打着水花。忽忽虽 然变绿了,倒是和以前一样,饿了就跳着要吃的,吃饱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头上睡觉,公子忽钓到了鱼,它就忽扇着翅膀想上去偷吃,公子忽无奈,只好做了一 个小套子把它的嘴巴套起来,为此忽忽有很长时间都蹲在公子忽的肩膀上扭头不看他。

随行的尚老人却有些异样,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边看着南方,人变得越来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公子忽和门客们都为之惊惧,此时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髅,双目却像两盏寒灯,令人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时间渐渐的过去了。海上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公子忽钓鱼的技巧竟然高得惊人,总是带回海虹鳟和黑尾鲷一类珍稀的海鱼和水手门客们共享,羽人的水手善于游泳,不时收获一些鲍鱼和干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复一日的烧制海鲜,自得其乐,简直都要忘记为何而来了。

可怕的变化发生在第二个月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个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还是一样的在小舢板上钓鱼,水手们擦洗着甲板,公子忽门下的博物君子们研究着古 籍。而此时的尚老人已经不在船舷边眺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锁在船舱里养病。其实即便不锁他,他也很难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旧扳着舷 窗,死死的望着南方,仿佛那边有什么,令他死都要看一眼。

公子忽那天钓鱼的运气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时候,一个羽人水手忽然单臂扯着棕缆飞荡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么?"公子忽问。

"要有雨了,公子还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说道。

公子忽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云。海上的天气变得最快,一时朗日,一时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学多闻的人,清楚这种可怕的变化。于是 带着鱼篓,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门客们在河洛的机括上铺设了雨布,就要回舱避雨。此时他们忽然听见了尖利的啸声,那是来自远方的黑云。

一个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舱的门,猛地冲上了甲板,正是沉疴难起的尚老人。

"来了!来了!大风!大风!"尚老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的大吼,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颊烧得赤红。

"大风?"公子忽和门客们一怔。

仿佛是为了印证尚老人的话,疾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全无任何征兆,利刃一样割着所有人的脸。那时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兰船竟然被吹得几近倾覆。所有人 都滚倒在一侧船舷边,只有尚老人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铁爪一样死死扣着桅杆,眺望着南方的那一小片黑云。

当人们再次看向那片黑云的时候,它已经压住了小半个天空。它推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海水仿佛煮沸一样翻腾起伏,天空中仍有阳光,可是阳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随着黑云的袭来,远处的海上迅速的黑了下去,让人心里浮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不是云,"忽然间所有人都信服了尚老人的话,"那片云就是大风。"

云一般覆盖天地的巨鸟。

水手们忙着卸帆,门客们急着将准备的货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子忽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明知这剑决不可能伤害倒大风,可是他那样不畏生死的人此时也需要借助握剑来镇静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腾得更加剧烈,南方的半边天空似乎就要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击得粉碎,白碎的水花冲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黑云渐渐显出了本相,人们看见海面上鸟形 的巨大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软木的耳塞,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有锋利的长针一直刺进了脑颅中,滚落在地的琉璃 酒器在那阵可怕的声波中忽然崩裂!

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笔直的射向了木兰巨舟,仿佛是一道隐形的气刀割开了海面。

"是风割!闪开啊!"尚老人狂吼着。

那道隐形的气刀掠过木兰船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斩击在船舷上,硬木制成的船舷竟然为之崩裂。此时巨大的黑影在头顶飞过,阳光完全被它遮蔽。阴风怒号 中,人们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只巨鸟,长颈青羽,六条巨大的曳风尾羽铺洒开来,仿佛拖在它身后的六道黑烟。它的翼展不下千尺,双翼猛地一振,对着天空飞升而 起,振起的大风几乎要将木兰船压进海水中。

公子忽的门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开了几只箱子,一阵樟木香升起,狂风将箱 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黄雾笼罩在周围。而平时不善言辞的一个门客排众而起,在船头端坐冥思,一片火影从他身上腾起,转而化作一层巨大的火 罩将整个的船包裹在其中,被大风激起的水花泼在火罩上,发出雷鸣般的暴响,瞬间就被蒸发了大半。这种阳昊之火的秘术极其耗费精神,绝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 纵,可是这个门客操纵起来游刃有余,并没有吃力的样子。

公子忽并不是鲁莽的人,这两层壁障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大风畏惧樟木的木香,而火焰 更是令所有动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镇定也让门客和水手们徒然生出了胆气,膂力强劲的武士们在船头张开起了三叠的踏张弩,所用的箭纯粹以钢铁锻造,而公子忽 顶着泼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头。随着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洛制器终于暴露在人们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两尺有余的铁匣子,朴实无 华。可是当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铁匣的时候,人们清楚的看见他的手和铁匣之间激起了微弱的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