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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晚雪浓情抄(3)

阿葵想到这场盛大的筵席结束后,一双老得筋节毕露的手拉开她胸前的带子,她就忽然赤身裸体。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个长门僧,想那张斗笠下的、年轻的脸,想那张脸上刻着的孤独和冷漠。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心里就安静许多,她就不害怕。叶将军不会想到,他用迎娶一个世家名媛的礼节迎娶一个琴妓,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却想着别人。

舞姬们散入了客人们的座席,阿葵以妩媚娘教的细碎的小步低头走出帘子,来到叶泓藏的身边,坐下低头。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齐声鼓掌,庆贺叶将军在六十岁寿辰还娶到了年轻的新夫人,叶将军还没有子嗣,人们都相信年轻些的女人更能生育。叶将军也点头微笑,接受了这份祝贺。

叶将军击掌,"如果诸位有意欣赏阿葵的琴艺,那就请安静一小会儿吧!"

水阁里立刻安静下去,没有人说话,更不敢鼓掌和调笑。叶将军不惜让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弹琴伺酒,这是对来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这些贵客的目光下不安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摸弦。

这时候她听见了箫声,雪一样的箫声,清而寒冷。

她心里一颤,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独的双眼。

他来了,仿佛应着她的心思。

叶将军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阁,"将军,晋侯祝寿的使者到了!"

叶将军没有回答,微微眯起眼睛聆听水阁外孤寒冷冽的箫声,良久才说:"是祝寿的使者?这是死人的调子啊!"

他环顾宾客们。那些上过战场的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推开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张脸冷硬得如同钢铁。热闹的筵席瞬间变作了军帐,叶泓藏是他们的将军,每个宾客都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恭请晋侯使者。"叶将军说。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暴露自己的心事。浮桥上,那个白麻衣裳的人影缓步走来。

长门僧站在水阁正中央,缓缓地弯腰行礼。

叶将军慢悠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我?以我的地位,君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便直接处决我吧?那么,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将军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终没有贰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的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呆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不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萧杀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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