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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商博良(8)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云州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同行神鬼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地盯着祁烈。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苏青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出乎预料,那个恶鬼般的巫民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除了咬字转音间尚不流畅,竟比祁烈的宛州乡间土语还要标准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行商,行商……我们是宛州行商,带着货物来的,没有恶意。”

巫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死死地看了两眼,转而去看他背后的骡马,而后谨慎地转过头,并不说话,只是以眼神和同伴交流着什么。

“货物,行商,我们没有恶意,”守在黑骊边的商博良忽然说。

他转身将骡背上的麻包解开,露出了里面金绿两色的织锦绸缎,一碇一碇捆扎起来,束得整整齐齐。商博良缓缓地举起了手,将自己的黑鞘长刀插在马鞍侧面的皮囊中,自骡子背上取下一碇绸缎。他以双手捧起绸缎,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巫民首领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双臂奉上了那块绸缎,态度极尽谦恭之意。

巫民首领冷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回应。祁烈忽然觉得嘴唇干涩得很,不由得舔了舔。

刀光忽地一闪!那个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还压在彭黎后颈,左手却“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弯刀,平着削向了商博良的双手!彭黎浑身筋肉绷得铁紧,此时全身一振,蓄积的那股力道就要发作。

“别动!”祁烈暴喝。

彭黎的钩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被他制住的那个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间传来的疼痛,脸部扭曲了一下,也忍着不动分毫。而那柄削向商博良的弯刀却忽地静止,巫民的头儿双眼死死盯着商博良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商博良捧着那匹锦缎,恭恭敬敬地半躬着腰,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

弯刀挑开了纹锦,绣金的织物在火光中展开,灿烂夺目,而纹锦中,只有一小片吸湿的丝绵。

巫民的头儿点了点头。彭黎清晰地感觉到头顶如山般的压力忽然减轻了些许,那柄可怕的片刀离开了他头顶一寸。他心念一动,手中的钩刀也随着挪开少许。片刀缓缓地撤去,钩刀慢慢移开,苏青的弓弦慢慢放松,整个场面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

彭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腰上的痛意,学着祁烈的样子双手交叉按住肩膀,躬腰行礼:“扎西勒扎。”

“扎西勒扎,”对面的巫民首领也还以同样的礼节。

所幸并没有折损人手,只是彭黎和几个伙计受了轻伤。彭黎带着苏青等几个兄弟退回骡马边简单包扎了伤口,那边的火把下,祁烈已经操着尚不流畅的竺文和巫民们聊得眉飞色舞。

马帮中只有他一人懂得巫民的竺文,谁也不知道他跟巫民们大声说着些什么,只是远远地看去,巫民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和缓,最后那个巫民的首领爽快地拍着祁烈的肩膀,两人的笑声传来,似乎根本没有刚才那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彭黎冲着一旁的商博良点了点头:“多亏你和老祁,否则这次就在河沟里翻了船。”

商博良微微笑了笑,并未回答。彭黎视线一低,才发现他的手悄悄隐在身侧,而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又把那柄黑鞘的长刀插回了腰间。彭黎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接近那个巫民的时候示以极大的诚意,可是至此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那么这个人的镇静就绝非是因为不通世事,而是沧桑磨练之后令人敬畏的胆略和城府。可是偏偏看他的笑容,清澈得没有不染邪意。

此时祁烈已经小步跑了回来,脸上略有几分喜气。

“是巫民迎亲,”祁烈微微喘着粗气,以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差点就没命回家了,吓得我。”

“巫民迎亲习惯在夜里么?”彭黎冷冷地不动声色。

“是我疏忽,这几天,是巫民的蛊神节。平时迎亲也都是在白天,不过蛊神节是个怪日子,传说每年雨季最阴的这几天就是蛊神节,没有阳光镇住,蛊神会在外游荡。这几天,尤其是虎山峒养蛊的巫民,都是呆在家里辟邪,真有什么不得不出门的事情,也都是趁夜,而且尽量不用火把,免得被蛊神附体。”

“蛊神附体?”

祁烈点了点头,往巫民那边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是蛊术,其实是拘魂的一种,养蛊的日子都趁太阳最毒的日子,就是借光镇住那些怨魂。雨季没了阳光,怨魂镇不住,就会自己出来游荡,巫民叫蛊神。云州的地方,怪事多,说不得……”

祁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使劲拍了拍:“嘴说都晦气,这里邪得很,巫民的事情,不问最好。”

彭黎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看了看苏青等几个伙计,这才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微微地吐出一口气。商博良不经意间看了彭黎一眼,看见他熊虎般的后背上,有一道汗水沿着背脊缓缓地流下。

他心里也有一份惊诧。一番接战几度生死,彭黎并非毫无畏惧,可是他竟然能够忍住冷汗,直到放松警惕,汗水才自然悄悄流出。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是送新娘去黑水铺,到时候捎我们一程,到了地方,给点货物意思一下就行了,”祁烈咧嘴笑得起劲,像是为做成了这件事有些得意。

苏青冷冷地哼了一声,冷眼瞟着二十丈外那群巫民的一举一动,手指只在腰间的箭翎上灵活地拨弄着。

彭黎还要问什么,苏青却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彭帮头,看那边!”

众人一齐转过视线,半数的人低低了“噫”了一声。不知何时,那群巫民之中竟然多了三个女子,其中最高挑的那个披着一袭轻且薄的纱制白衣,脸上覆着同样质料的白纱,远不同于云州巫民纹身右袒的常见装束。两名娇小柔媚的巫女似乎是陪嫁的姐妹,高举着青红两色的旗幡,有意无意地遮挡在她身边,众人只能看见她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黑暗中幽幽地起落,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

“这是他们的新娘?”商博良好奇地问。

“想来是吧,”祁烈摇摇头,“这装束倒是真的少见。那两色幡叫血食幡,开路用的,是说过路的鬼神不要害人,到家自然供奉血食。那个漆身的叫做恶头神,故意画得丑恶,是要吓住那些存心不良要害人的恶魂。别的规矩我也不是狠清楚,不过看她那身衣服,料子肯定是宛州的货色,一般人家可是买不起。这户结亲的人家该是黑水铺的大户,若是打好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带路进蛇王峒的人。”

“带路人那么难找?”彭黎在一边发问。

“难!”祁烈摇头,“说是说都是巫民,也算一家子。可是蛇王峒虎山峒,好比我们东陆的两个国,彼此的往来也不多。你看北陆蛮族,说是说都是蛮人,可是青阳部的人就敢轻易去夔雷部?没准人头都丢了。”

商博良本来还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却忽地一涩,茫然地转过眼,似乎是有几分失神。

他把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祁烈已经跑到一匹健骡边,翻检起所带的锦绣来,翻弄了半天,扯出一匹绿底纹绣金羽的料子,乐得眉开眼笑:“正好遇见巫民迎亲,弄这块绸子去给新娘随个礼,这交情就算定下了。”

彭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上场拼杀一呼百应,祁烈是远不如他,可是说到这些小伎俩,他想破头也未必有祁烈这般花样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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