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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商博良(5)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商博良听得清楚。祁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祁烈下令,彭黎的手下也纷纷起身。彭黎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彭黎下令说由祁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尊行不悖。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商博良默默地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刀插进自己的腰带中。

“黑骊?”商博良有些诧异。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地打着响鼻。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多年,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芭蕉叶依然静静地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小黑上来喊他,“祁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商博良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小黑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商博良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地退向他们这边。小黑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第四章

接近黑水铺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阴虎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黑水铺,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祁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地流动,这就是所谓黑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祁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

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黑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的就陷死在泥眼中。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黑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彭黎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祁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黑水铺一样,快了。”

彭黎默默地点头。

“慢着!”祁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小黑一怔,煞住了脚步。

祁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他妈的,别走了,有怪事。”

彭黎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祁烈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商博良回头问道。

“有!”彭黎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商博良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商博良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彭黎转向祁烈,低声问道。

“没错,”祁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地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所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祁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黑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商博良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彭黎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黑泽再找黑水铺。”

“不成的,”祁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黑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一片死寂。静了许久,彭黎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祁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

伙计们脸色惊惶地左右顾盼。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

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州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至今宛州青楼里还有一种魅女,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这些魅女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淫艳非常。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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