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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商博良(27)

单调重复的铃铛声里,这头牛带领的一队巫民像是苏醒的灵魂,正从层层地狱里走出来。商博良微微有些兴奋,又微微有些紧张,这时候他感觉到后颈中被吹入了暖湿的气。他回头,看见是和自己拉着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里吹气。巫民少女看见商博良扭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里转过浓郁的春情来,那眼神像是春天叶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缓缓走到了年轻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里晶莹的似乎是盐,白牛舔食着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直到舔食干净了,它才低低的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要更多的盐。

它出声的瞬间,巫民男子忽地从斗篷下拔出闪亮的弯刀,从牛的下颈捅了进去,两尺长的弯刀直贯入它的身体,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时后面跟着的巫民都扑上来按住垂死挣扎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弯刀来,浓腥的牛血喷了他一身。牛的热血不断的涌出来,流进那个蛊神图腾的图案中,图案极深的阴刻在石头里,牛血积在槽里,蛊神图变得异常清晰刺眼。白牛也并没有很剧烈地挣扎,只是一头畜生失血后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后睁开了一次,看了看杀死它的人,而后缓缓合上。

持弯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后颈上。牛的颈骨粗壮,他连续几刀才把硕大的牛头砍了下来,飞溅的血点洒在他的两臂和脸上,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把牛头举向天空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气大喊了一声。人群用更加浑厚的喊声回应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体里的火被点着了似的,同时高举双臂呼喊。

喊声震耳欲聋,巫民们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具,一张张都是年轻的脸,每张脸上都是虔诚和着魔般的喜悦。

商博良一怔,贴在祁烈的耳边:“这里都是年轻人!”

“你才发现?鬼神头是没有小孩和老人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外面进来追随蛊母的,都是这林子里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没血缘的。”

商博良指着高举牛头的男子:“昨夜你昏过去,那个巫民说一个女孩是他妹妹。”

“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眯眯的笑来,“没准他夜里就和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在被窝里打滚呢!这些年轻人都是狂信蛊母的,觉得蛊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复活的。他们抛了自己的家来这里,再搭伙住在竹楼里,跟别人说是家人。所以才要往墙上涂油呢,这不涂油,自己的妹妹就变成人家的妹妹了!”

“宰牛是什么意思?”

“祭品,那牛生下来就是养了当祭品的,不下地干活,用巫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喂着,每天有人给它洗刷涂油,是他们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点用处,就是用来临头那么一宰,牛头供给蛊神,牛肉大家分吃,这就是蛊神节的‘献牛日’。”

“献牛日?”

“倒数第二日,明日是最后一日‘神归位’,蛊神节就算过完了,蛊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随便外出了。”

商博良赞叹着点点头,看见巫民们一拥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体,新鲜的牛肉被大块大块卸下来,围绕着蛊神的石刻图腾,巫民们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经飘散开来。少女们捧着瓦罐在水渠里取水,而后分为小碗递给其他人,有人递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饮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里竟然是甜润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着一碗,“这些巫民,发疯起来的时候,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逢着蛊神节的晚上,他们都把一年酿的好酒拿出来,场面摆得越大主人越开心,随便喝,喝得少是你没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钱。”

祁烈一口灌下了碗里的米酒,双手按肩跟旁边一个巫民高喊扎西勒扎,神态亲密无比。巫民也立刻还礼,又有人把米酒递过来,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干。果然如他所说,他大口喝酒巫民却没有丝毫舍不得的意思,每当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围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脸色涨红,可他狂喝却不倒,一双黄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后他每喝一碗,巫民们必定要大声地赞叹,两个糖一样甜润的少女搀着摇晃的祁烈为他递酒,媚眼也丝丝缕缕地飘过去。这个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风分明很得巫民的欢心,人群把祁烈拥得离商博良越来越远。祁烈肆无忌惮地抓着两个巫女的手,在人群里回头,得意地向商博良比着眼色,示意他跟过去。

商博良笑着摇头,向他挥手,他和祁烈终于被人群隔开。

烤好的牛肉也被递上来了,空地上欢腾喜悦的人们穿插着来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传向四周,少女们咯咯轻笑,手脚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经跟不上人们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着小碗去水渠那里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溅满牛血的地面、年轻男子酣醉的笑脸、少女们缀着汗珠的肌肤,这场面古老蛮荒,却又温暖欢喜。

商博良却在这欢腾的场面中退得越来越远。最后他退到了水渠边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干净,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巫民狂欢中的那种欢喜。他的喜悦淡得像是他碗里的酒,又如这片雨林里氤氲的水汽。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皮袋,喃喃自语:“真没有想到啊。这天下真是大,没有到过的地方,永远不能想象它的样子。说起来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吧?”

“你叨叨什么呢?”祁烈神出鬼没的从旁边闪出来。

“自言自语,想着一辈子住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商博良笑笑。

“这话也就想起来说说,”祁烈摇头,“多少走云荒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留下来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这帮巫民寻欢作乐的样子,可是你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得跟他们一样跟蛇虫瘴气为伍,出一趟远门不知能否活着回来,大雨天雨水从你家屋顶上的每个缝里流下来打在你头上,一辈子唯有靠在火堆边烤着才有个片刻的干爽。”

“要是那样,你还想住在这里么?”祁烈坐下来,和商博良并排,叼上烟袋打着火镰。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着祁烈苍老的侧脸。祁烈不看他,低头一下一下擦着火镰,火星短暂的照亮他的脸。许久,商博良轻轻叹了一口气,被他自己压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几岁似的。

“老祁你说话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说,“是啊,我只看见这里的开心,却没看到这里的辛苦。”

“这里的人都很短命,却不显老。女人三十多岁皮肤还嫩得能捏出水来,可是四十岁一过,往往就没几天活头了,倒像个干桃子似的,变得又黑又皱。男人往往四十岁都活不到,这里经常有仇杀,先杀青壮和男人,女人抢回去还有用,往往不杀,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时候,经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里,这样死人的油膏烂了也烂在自家的地里,会长出更好的庄稼给家里人吃。”祁烈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别看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没什么禁忌,男人十四五岁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欢的姑娘求欢,那是他们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们一辈子里,就这点乐子了。我们东陆,女孩子十六岁才束发,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晚的还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这样,等他们嫁娶,他们也就快要老了。”

商博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烟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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