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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涿鹿(出书版)(77)

“别去……”他说。

他不想去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古怪的感觉,那座沉寂的屋子里藏着什么秘密。那里有一个出口,离开这座涿鹿城的出口。但是蚩尤觉得离开了这里外面会更可怕,那条路通向不可知的未来……或者过去。

但是没人听到他说话。他迟疑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已经走远了,蚩尤往前看只有绿色雾气里几个朦胧的背影,渐渐的背影也没有了,只剩下涉水而行的哗哗声。

四周真是安静,远处的电闪雷鸣也听不清了。蚩尤觉得那个小小的恐惧在悄然生长,他不想离开他的朋友们,于是提着玄铁菜刀追了上去。

他追着那涉水的哗哗声进入雾气,他距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哗哗声越来越清晰。

“老大!等等我!”他喊。

他忽的停下了脚步,涉水的哗哗声消失。他站在幽深的绿水里,身边涟漪一圈圈扩散出去,四周空无一人。他追上了那涉水的声音,但涉水的人是他自己。他的头颅深处隐隐作痛,他想不起来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许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兄弟和妖精,他只是一个孤身涉水的人。

他低头,在绿幽幽的水纹里看见一张少年的脸。

他抬头,看见那座巨大的漆黑的屋子站在他的面前,门前一堆火焰在风里摇曳,仿佛巨大的蜡烛。

他从后腰摸出了玄铁菜刀,握紧刀柄。没什么,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得像个男人,冲进去抢东西,谁挡他的路,他就杀掉那人的全家。他不想再犹豫了,不想怯懦,不想像个胆小鬼。他的心底深处有颗恐惧的种子在悄无声息的生根发芽成长。

“你要放下刀么?放下刀,他们就杀你。”

“你怜悯你的敌人么?等他们喘息完了,他们就杀你。”

“你要忍让么?等你退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就杀你。”

有个乱发如狂狮的老人在他的小小牢笼里说。

他父母早亡,远游他乡,是个虚弱又胆怯的孩子。他从小就很懂事,知道不想被欺负的办法,莫过于在别人欺负你之前欺负他,不想死的办法,就是在别人杀你之前砍出去,只是没有胆量这么做。可后来他明白了,不能当怯懦的小孩,因为怯懦的人最后会只剩下自己。

很孤独。

他不喜欢孤独一个人。

蚩尤从火堆里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柴,扔上大屋的屋顶,那里覆盖着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在火焰前拍着手狂笑。

他举起刀,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咆哮:“打劫!”

屋顶燃烧的茅草一叶叶坠落,浓烟滚滚,这屋子就要在烈火里陷落。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屋里的人问他。

“出来!别问这种蠢问题!”蚩尤握着刀,对着火焰咆哮,“我可不关心这些!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关心的事情都让我难过。”

“人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要活着?”屋里的人又问。

那声音他很熟悉,只是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仿佛歌吟,仿佛凤鸣,清澈又残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蚩尤指着火焰咆哮,“就是你,就是你总藏在我心里说话!懦夫!出来!”

“你为什么不进来?”屋里的人轻蔑地笑。

“以为我不敢么?”蚩尤大吼,“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战栗着狂喜,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他藏在这里,总说些没来由的话。是他藏在这里,留着一条通往外面的路,通往未来或者过去,是他总在无聊地拨动自己原本空荡荡的心。他要杀了这家伙,回去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过那杀杀人跳跳舞的日子,他们肩并着肩生活在涿鹿城里,喝酒吃肉,不期待什么永恒和安宁,挥舞着玄铁菜刀,只等待这城毁灭的那一日。

他踢开门,冲了进去。

他在火焰里看见了那双古镜般的眼睛,那一刻天长地久,往日涿鹿之野上的轻风在他们之间徐徐吹过。

“云……锦!”他轻轻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忽然想起梦里的那个赌局是什么了,从他喊出那个名字的一刻开始,记忆如春潮归来,他被吞没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于是张开双臂冲向火焰。

第三十四章 终焉

黄帝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涿鹿之野上,雨后的虹挂在遥远的天边,涿鹿之野上尸骨纵横。

黄帝按着自己的头,想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什么,但是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梦里他是要和兄弟们去做一番事业。此刻他的兄弟们都躺在他身旁,那些失去主人的神器光芒黯淡,变成了平凡的铁块。

他还记得自己和狂魔打了个赌,既然力量不相上下,他要和狂魔赌心。他是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了,心的坚硬能输给那样的年轻人?

但他觉得自己本该是输了。原来当了那么多年的大王,他心里还是藏着个要做一番事业改变自己命运的孩子,会说什么“有我们这天下会变得不同”的蠢话。那样他就还留恋着这天地,他就不够狠,就会输掉。可他居然醒来了,而且抬头看看天穹,那些碎裂的纹路已经消失,只是偶尔还有细微的石屑往下飘落。

他对面不远处,在林立的黑色玄武岩中,一个人形持着战斧孤独地矗立,背后已经没有那些林立的妖魔了。黄帝感觉不到妖气,可那个人形依然透着生命的气息。

“狂魔也没有死?”黄帝有些不解,那这天地的崩溃是如何停止的。

他试探着走上前去,狂魔没有动。黄帝死死地盯着他,猛地上前一步,挥剑砍下了狂魔的头。没有血涌出来,一具空空的头盔落在地上,如黄帝所猜测的那样,这具甲胄里是空的,只是一个人积累了太深的怨念。但他不能理解的是那头盔的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轻松又惬意,他不明白一块铁怎么能笑成那样。

黄帝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很疼,他赢了,可是有些事他觉得不开心。为什么是狂魔比他更留恋这世界?分明背后的涿鹿城是他努力一生的成果,狂魔在留恋着什么?狂魔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么?他爱的人死了,爱他的人死了,他的兄弟们也死了,他变成了偏执的疯子,本该毁灭一切的。他居然还笑?

黄帝疲惫地坐在战场上,看着阳光缓缓地赶走云雾,心想这会是这片土地新的开始。

有什么东西在那具甲胄的胸口里动弹,黄帝紧张地站了起来,凑上前去,用尚方宝剑挑开了染血的胸铠。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哇哇大哭着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古镜般的眼睛,清澈得可以照见人影。

黄帝悚然,退后几步,那双眼睛那么像他曾经拥有过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死的时候怀着他的孩子。神庙坍塌的时候,黄帝只能遥遥地望着她的尸体被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拥抱着,他疯狂地哭泣。许多次在梦里,黄帝见到他的儿子,就像现在这样。黄帝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他和云锦,云锦和蚩尤,或者那个怨念的凝聚,又或者被他杀死的万千妖魔的期冀。

他提着剑,不知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婴儿渐渐地不哭了,吸吮着手指看着黄帝,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对着黄帝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

鸟在天空里掠过,孤独地鸣叫着,涿鹿之野上的风吹个不休,涤荡去了这片土地上积累下的仇恨和怒火。

尚方宝剑坠落在地,黄帝走上前去,抱起那个婴儿。他环顾周围千千万万死去的人,沉默了很久,忽然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

有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黄帝回头,看见年老的妇人一身白色的云霓之衣,站在他身后。

“嫘祖啊……”黄帝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有见过妻子了。

“我们一起养大这个孩子吧。”嫘祖望着没有边际的原野,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