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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涿鹿(出书版)(64)

神山上的英雄们不会来劫法场救你,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存在,那个戴着雉羽冠的林冲,那个骑着玉麒麟的卢俊义,还有大哥中的大哥晁盖,都不过是些和蚩尤一样好幻想的人编出来的,用来安慰自己的心。

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

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

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雁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

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

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

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

如此却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里说到这一处,岂不该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边满是鼓噪叫好的人,他们为涿鹿城的四害将被除去而欢呼,他们因为你流血而享受,惊心动魄又格外销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笼下,看着大夸父被斩杀,喜庆的红绸飞舞,千万人期盼着,仿佛等待节日的礼花。

你的记忆渐渐地模糊了,悲痛也随着流血而消散,你在濒临死亡的时刻甚至会有些欢悦,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阳光灿烂,你依旧是那个孩子,炎帝--你的爷爷--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摩你的头顶。

你感觉到可以倚靠的人来到身边了,你把脸儿贴在爷爷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整个故事结束,如果你是一个无神论者。

然而,是否还有一个可能?

让我以微弱的残烛,给那个懦夫孩子的尸体续上一口气息,给他一个英雄的机会……让他吞食着沙砾,披甲持戟,在时间的夹层里复活,而拥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荣。

第三十章 铁面人

深夜,涿鹿城,士兵甲和士兵乙一身酒气,站在空寂寂的街头。

“其实我蛮想念质子们的……这样子的涿鹿城,安静得让人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士兵乙叼着烟卷说。

“当你总是想起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时,你就该娶个女人了。”士兵甲说。

“可我已经娶妻生子了啊。”士兵乙把烟头扔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排水沟,这是风后的新发明,自从有了这东西,涿鹿城再也不怕下雨天,天上降下来的雨水都会顺着排水沟流走,雨停了路面上不会有什么积水,行人车马立刻可以上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场大雨过后,涿鹿城里路面上都是一掌深的积水,混着黄泥,想要出门的人只能在水里扔上几块石头,在石头间跳来跳去。

风后说很快涿鹿城的新东西就会出现在黄帝统御下的每个城市里,有平坦的路、上下水道、每隔五十步一口井,井上还有木头井盖。风后说一切一切会越来越好,那些试图和伟大的轩辕部落作对的人,什么炎帝、大夸父、共工,他们只能充当阻挡历史进程的小丑,而不能担当建设世界的伟大责任,很显然他们不修路,不懂下水道对于一个城市的重要,更不会把武器铸成凿井的铁钎。

士兵乙也蛮喜欢排水沟的,不过他还是怀念没有排水沟时的涿鹿城。那时逢着雨后,街面上一层黄泥水,女孩们就提着裙子在石头之间跳来跳去,士兵乙就抽着烟卷儿缩在屋檐下,看着泥点子高高地溅在那些纤美的小腿上,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春光灿烂而湿润的味道。

那时候的天似乎更蓝一点。

“如果你已经娶妻生子可还是会想到年轻时给你惹麻烦的男人,”士兵甲忧伤地说:“那么是你的婚姻质量出了点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士兵乙说。

“因为我忽然也很想念那些质子……”

远处的黑色的雾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穿着铁甲的人骑在马上奔跑,铁甲一层层地起伏,又像是一场哗哗的铁雨打在石头上。

士兵甲看着眼前漆黑的一条直路,那条路通向玄天神庙,几个月前那里坍塌了,里面埋了一个人。

“到点该换班了。”士兵乙很有把握地说。

“我们是值后半夜的吧?”士兵甲看着天空,“难道我真的喝多了?难道马上就要天亮?”

黑暗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了。

“作为一个老兵,我清楚地知道好奇害死兵。”士兵乙转身,“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立刻转身回家,洗洗睡了。”

“不会是贼吧?”士兵甲问。

士兵乙没有回答。

“喂。”士兵甲说。

他扭过头,看见士兵乙僵硬地微笑着,士兵乙的面前,士兵甲的背后,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歪着头,和士兵乙对视,面孔相距不过半尺,身上流动着金属的微光。月亮从云层里移了出来,银色的月光慢慢铺满涿鹿城,光明和黑暗的分界在那个人影的身上扫过。士兵甲心里悚然,头皮发麻。那个人穿着一身铁甲,密密实实地从头盖到脚,不露一寸皮肤,连手指都被灵活的铁手套罩着。只是从那头盔上的两个眼洞看进去,里面是一片没有光的、纯粹的黑暗。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士兵甲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擂鼓。

“你们好。”铁甲人有礼貌地说,那声音从他的胸铠里透出来,带着嗡嗡的共鸣。

士兵甲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涿鹿城里的人太闲了,总喜欢搞点花样出来。

“有户口本么?”士兵甲问:“没有抓起来要拉砂子的!”

铁甲人愣了一下,把头歪向另一边,“户口本?拉啥子?”

“一定是外地来的盲流了。”士兵甲很有把握地对士兵乙说,又转向铁甲人,“现在出入涿鹿城要凭户口了,风后丞相说,没户口盲目流动的,就是盲流。盲流要拉砂子,拉够了路费就送你回家,上次一个从载日之山过来投亲戚的家伙,身小力薄家又远,算起来要拉上六十多年砂子才凑得够路费呢。今晚上我们兄弟心情好,不跟你为难,走吧走吧。”

“你们真好。”铁甲人说:“我要找一个朋友,你们认识她么?”

“一个朋友?什么朋友?涿鹿城里十几万人,你找的人高矮胖瘦,什么血型,体貌特征,你当我们云师的人都是包打听,你说找个人就一定能找到?”士兵甲不耐烦了。

“我忘记了,”铁甲人想了想说:“她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就去找她。”

“你需要什么帮助?没路费回家了?”

“我想知道我是谁。”

“傻子!”士兵甲对士兵乙说:“原来是个傻子。”

士兵乙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呆呆地张大嘴巴。

士兵甲上下打量铁甲人那身光鲜耀眼的行头,“卖了这身甲不就够路费回家了么?你死脑筋啊你?诶?不对,你要是外地来的难道一路上穿着一身铁甲?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偷的?你一定是偷的!”

士兵甲忽地瞪大了眼睛,“说起来你这身甲我就眼熟……我在哪里见过……”

“你认得我么?”铁甲人声音里透着欢喜,看看士兵甲,又看看士兵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