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九州·涿鹿(出书版)(49)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他一声暴喝,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合在一处,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呐!”

红日是否也说过一样的话?那颗头颅旋转着落在土地上,仍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树林,披着汗水的战马带着雨师冲了进来。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马,追赶先前的蹄印,已经跑了半个晚上。

蹄印到这里消失了,四匹马头对头吃草,树林的早晨平静温馨,一堆篝火已经熄灭,火堆边是一件沾满鲜血的葛衣。雨师记得那件衣服,曾经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后的风伯追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篝火前。风伯滚鞍下马,抢过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认。

“不会!不会!”他说:“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杀么?我还不想死,他也不会……”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还在。”

血衣从风伯手里落下,他双手抓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

“不会啊,不会啊!”风伯喃喃地说:“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该死在凌迟的刑架上啊,不会这么死的啊。”

“想想我们几个的故事,一直都是这么傻啊。”雨师说。

“居然被杀掉了?”共工也骑着一匹马而来,沉默了一会,抓抓头,“白来了,不过,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和蚩尤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朋友,我们也不是,我们谁认识你这个疯子?”雨师说着,声音撕裂,像是头发怒的狮子那样,挥舞手里带鞘的战刀砸向共工。

激斗声远去,风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泪,“怎么回事?这眼泪就停不下来……怎么就停不下来……”他喃喃地说。

“喂,够了吧?”有人从后面轻轻踢了风伯一脚。

“滚开,不然杀了你!”风伯愤怒地向后挥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对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绝非一般的熟悉。风伯惊诧地扭头,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喃喃地说:“你可别是变鬼回来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说说而已啦。”

“只差一点点,”蚩尤说:“但是我不乐意。”

风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个寒战。蚩尤穿着一身沾了血迹的铁虎卫军服,站在初日的阳光里,抬头眯眼对着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风伯走出树林的时候,共工和雨师正在成千上万治水苦工面前厮打。这些人穿着不同的服色,拿着不同的家伙,有的是好钢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着日光看去,倒也枪戟如林,有黄帝阅兵的派头。他们正分为两拨为厮打中的两位首领喝彩。

看到蚩尤时,这支队伍忽地安静下来,雨师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军服,对着蚩尤竖起大拇指来。

千万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神农部的少君意识到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领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为证明了自己的胆量,这些男人等着他的一句话。

于是他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把黄帝……干了!”

秋风吹着长草,雄关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黄河的波涛那样连绵起伏。原野的高处并立着两匹战马,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闯过不周关,我们就到涿鹿原了,那时候我们几万人撒尿,就能淹了黄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个对于向黄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说。

共工挠了挠头,“还有一会儿才开战,我给你说段书听吧?”

“可以,但是我不给钱,我也没钱。”蚩尤非常理解地说:“我知道你不说书心痒难忍。”

“这段书可不一样,我很少跟人说,是关于不周山,那山和这关的名字一样。”

“少来,听过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对下乱射,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

“不是,”共工摇头,“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过那些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不过,你只是凡人!”

共工就这么从早到晚和猴子说着废话,看着月升日落,物换星移。

共工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太高大,猴子也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它会说人话。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为猴子愿意听共工说,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说:“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许只有一百年可活了。”

共工说:“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会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实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就像凡人,不能不死。”

“为什么凡人不能不死?”

“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不死的人。”

共工束紧腰带,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给你,你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上就会有第一只不死的猴子了,然后我炼很多的仙丹,大家都不会死了。”

“别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够不够爬上去?”

“也许一百年也不够。”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