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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戈(74)

作者: 放乎中流 阅读记录

不要恨谁?他吗?他的母亲吗?还是自己?常恒在百许年的迷惑过后,仍不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由于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过分复杂的情绪——痛苦、怨恨、无力、啼笑皆非……

每一种情绪都可以理解,对他这位高尚的哥哥那可笑的、可憎恶的、更可痛恨的选择,他唯独不该生出的就是忏悔,他怎么可能对这件事感到后悔?他又有什么能够后悔的?明明不是他的决定……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那自以为是、不可理喻的哥哥……哥哥……血……溅到他满手、满脸……血……

常恒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泗流在他痉挛着的脸上,他一时竟忘乎自己正身处于何时、何地。

“云中君?常恒?”耳畔不断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他想不起来这个正在唤着他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回应对方,但却开不了口,他仿佛陷在一层层水波的包裹中,意识朦胧。

他听到唤他的声音渐渐发生了变化,由清亮变得沙哑,而语调变得柔缓,像是叹息的风。

对方仿佛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侧脸,那样若即若离。随后,停留在他颊边的指尖散去,那沙哑唤他的声音也飘散而去。

他强烈地想要抓住对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苏醒。

静默持继了很久很久。在这样长久的静默里,他只偶尔能感到水的流动和鱼的摆尾。他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也无法睁开眼睛,直到——

直到纵身扑入潭中的人落到他面前,柔软的长发浮过他的眉眼,灵魂间的奇异感应终于唤醒了他,他得以迟来十八年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人的模样。

常恒猝然惊醒过来,他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湿凉,抬手撇过,尽是泪渍,他随手一抹,安慰祝槿道:“没事的,不要担心。”

祝槿仍听话地闭着眼,闻言,担忧的神色淡去,窘迫地解释着:“感觉你突然就停了下来,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常恒拂开拦路的梅枝,随口道:“方才是在辨别方向。”

一朵九瓣红梅周旋坠枝,落到祝槿发间。常恒下意识地伸手去拂,那花却在他触及的前一刹那,自行凋敝。零落的红瓣飘至祝槿的鼻侧,就如同一粒痣。

常恒怔怔望着那梅瓣,耳畔响起一个虚弱的男声,道:“榣山升月,月沉碧潭,汤谷出日,日没虞泉。这是命运使然,命运在众生之外,非你、我可以更改,即便是我们,也只能顺从和接受它的安排。你便是在这里再枯坐上百年、千年、万年,也无济于事。”

漫天的星河,摇荡成水心细碎的波光,无数点潋波像无数盏银灯,千灯浮水,刹那明灭。

常恒听到自己用哽咽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他顿了一会儿,像是难于启齿般缓缓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很宠爱他的。”

那男声低低吁了口气,一只瘦枯的手抚在他的头顶,慈爱地拍了拍,那男声温声道:“虽则殷怀从小到大都被我娇惯,但实际上,对我而言,常恒,你与他同样都是我的孩子,为父对你的心,同对他亦是一样的。”

顿了顿,那男声又道:“阿恒,为父此次前来,是要你代我去做件事。一者,此事需得秘密进行,做得避人耳目、不落口舌,为父不放心交付给不全信的人;二来,你也是时候该走出画地为牢了。”

常恒随着记忆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游荡,最终停驻在一座偏殿的帷后。殿门微敞着,夏夜的晚风如晃动的薄纱,柔柔拂过他的脸颊,蝉噪如沸,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

殿内摆列有十只圆罍,九只围成环形,拢着中心最大的一只,阵阵酒香从罍中弥散而出。

又过了会儿,殿门被徐徐推开个更大的缝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迅速地从门缝中溜入。

他赤着双足,白色里衣外罩件绣金黑袍,发髻半散。进殿后,便即刻小心翼翼地合拢好门扇,既而转身,直向罍去。

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的面貌有些影绰,只有耳际与足腕间镂金的佩饰映着烛火,闪闪发亮。那金饰有内外二圈,内圈镂着十二道日光转轮,外圈则镂有四只回旋相连的飞鸟。行动间,明光晃晃,有同日耀。

这少年手搭壘侧,一个着力,便轻巧地纵身,掠至中心的罍前,随即他勾起罍旁倒悬着的长柄木勺,便要舀酒。

常恒听到自己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唤道:“大祭司——”

那少年蓦地被打断动作,寻声抬头,惊疑道:“谁在那里?”

常恒上前一步,隐没在暗帷中的身影显露出来,俯身恭敬道:“属下沈碧,在此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