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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戈(34)

作者: 放乎中流 阅读记录

那凫已游远,只留水痕扩至河岸。

祝槿的目光随之停在河岸处,瞥及那里散堆着些木偶,笑容渐渐淡了。

沈碧见状,也看过去,咦了一声,问道:“就是用那些木偶表演吗?”

祝槿深吸了口气,道:“这是其中一种,名叫水傀儡,需要艺人在水下操纵木偶表演。“

沈碧轻轻靠在他身边,只听祝槿默了瞬,才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曾学过这个。”

祝槿的目光划过那些七扭八歪、表情夸张的木偶,而无所指地向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流动的日光就像春冰初融时的河水,慢慢上涌,将他全身浸在其中。

——春冰初消,水冷渗骨,年幼时的祝槿便要整日整日地泡在这里,强咬住打颤的牙齿,始终动作不停地操纵着那些水傀儡旋舞、纵球。

李先生原先的学徒嫌苦不做了,所以才会有他的份儿,他不敢懈怠,更不敢抱怨。

阿爹已经六十岁了,再没有人愿意给他活儿做,家里却有两个人要吃饭。

祝槿想,李先生出手大方,好好做上一个月,阿爹的药便可以续上了。

春河的水渐渐回暖,祝槿从料峭的春分做到了多雨的夏至。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阴天,乌云聚拢,暴雨将至。

李先生好心情地给他放了假,还给他提前预支了月钱。他提着在药铺抓好的药材,欢欢喜喜地往芜宫赶。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情景,记得自己有多么开心。

在倾盆大雨瓢洒下来之时,他犹大声笑着,将药牢牢护在怀里,一边跑一边叫:“爹——爹——下雨啦——”那是雨也浇不灭的无忧无虑。

但他没有在那间残破的殿宇中找到他的养父。外面下着那样大的雨,一个年逾六十、手脚戴镣的老叟会离开家去哪里呢?

祝槿魂不守舍地拧干了自己的湿衣,站在门口等了又等。

大雨如泻洪,将天地染成一种不祥的灰白。

他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见到阿爹的。

他擎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芜宫中穿行,焦灼而茫然地找寻着,直到不经意地朝旁一瞥。

那一瞥,让他如同再次被浸泡在冰消时的冷水之中,浑身僵麻、动弹不得。

——一个白发老人,正拖着两条断腿,在泥泞的雨地里匍匐爬行。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祝槿吸了吸鼻子,他快要被烈日耀得闪出泪来。但他仍然固执地抬头望着天际,仿佛要穿透这片由合欢鉴支撑起的苍天,看到那丛立于淼淼水波之上的一座座棺椁。

“啊——”

祝槿蓦然被叫回神来,就见沈碧背身向他,双手抱着头。

他吃了一惊,忙扳过沈碧肩膀,急急询问:“怎么了?”

沈碧却蓦地将手拿开,露出双狡黠灵动的眼,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得意着:“嘿嘿,吓唬你的。”

祝槿被这孩子突如其来的顽劣气得几乎发笑,而与之同时,他胸中那团义愤与仇恨的火也渐渐熄却了。

沈碧见他神色骤然冷淡,忙敛了笑,眨眨眼睛,告饶道:“我以后再也不啦。”

祝槿冷哼一声,作势拂袖便走。他快步如飞,沈碧只能一路小跑地去追赶,边追边央道:“我错啦,你不要生气啊……”说着又想去拽他的袖口。

祝槿抽回袖子,硬声道:“下不为例。”

沈碧嘿嘿笑着去拉他拢于袖中的手掌,他用两只手才勉强包裹住祝槿的掌,异常柔软的触感让祝槿的心也不由软了软。

沈碧道:“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故意逗你玩的——下次我换作别的法子。”

祝槿闻言,心头更软,面上却不显,反而走得更快。

他二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很快便行了里许。眼前的街景熟悉起来,祝槿不觉放缓下步子。

沈碧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一把抱住祝槿的胳膊,嘻嘻笑道:“抓住你了。”

祝槿却没再与他玩闹,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复来楼。”

沈碧闻言抬头去看,果见一座楼阁棋布、宇榭相峙的华屋,门口匾额书“复来楼”三个大字,笔走龙蛇。

只是此时,楼门紧掩,过路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不肯多在门前停驻片刻,怎个冷清了得。

沈碧讶然道:“诶?那是……”他言未毕,便被祝槿捏了下手指,忙噤了声。

只见最高楼的瓦顶上,悬置着九盏莲灯,每盏灯又充作一瓣,组成了一朵更大的九瓣莲花。青天白日之下,那莲灯顾自燃着,散发着暧昧的暖红光晕。而在那灯下、阁楼的顶层,九名白衣侍女立于楼头,登眺下视,衣袂临风,清贵无伦。

祝槿也忙不迭拉着沈碧走远,直到回首也再望不到那楼头诸女,才轻声道:“复来楼嘉宾阁的第五层,只有位尊权重的神、祇才能莅居,九莲灯现,应是河伯至此。”